九二一,二一年了。
九二○那天在做什麼,我完全沒有印象,但九二一從凌晨不到兩點開始,一直到太陽下山,那漫長的一日怎麼捱過,即使在二十年後,依然歷歷在目。
那個夜半被地震搖醒,第一個念頭是世界末日到了,因為從未經歷這麼強烈的天搖地動,連人要下床站起都很困難,更何況是建築物?搖晃減輕以後,趕緊起身,並叫起竟然還能熟睡的妻,要她一起逃命。
已經失電,客廳黑壓壓,兩人小心走到玄關,卻被倒落的落地喇叭擋住出口,只能跨越過去。
從公寓五樓走下,出了大樓,經過巷子,走向馬路,這時路上已經有好多不敢待在家裡的人站在路邊,等著事情繼續演變。還好舉目望去,並無建築物倒塌。
走到母親居住的老家,她也出來了,正跟鄰居在門口談論地震情況,表情與語氣有些誇張,但還算鎮定。
後來整個半夜,我們不敢進門,就在巷子裡、馬路上、公園附近走來走去。那時,只要抬頭望著挨在老家旁邊的十幾層大樓,就有一種不知何時將要攔腰折斷、崩塌下來的感覺。
那晚音訊全斷,電話與手機根本打不通,也沒有電視可看,根本不曉得震央在何處,而如果是北部,豈不慘哉?因此開始擔心住在台北的親人。還好廣播還能聽,當傳來「南投天空火光熊熊,酒廠爆炸」的消息,我心想,完了完了,我的醫院位在鄰近的草屯,那裡住在一千個慢性精神病患,會不會災情慘重?
捱到早上六點,天才矇矇亮,我便拉著妻,衝回公寓找出車鑰與背包,再到地下室把車開出,想要趕緊到醫院看看。
來到中投公路入口,只見德昌新世界幾棟赭紅色大樓東倒西歪,有的低樓層塌陷,跪坐在地上,有的彎腰站不直,斜倚在鄰棟的肩上,那景象宛如電影的災難場景。
下了中投公路,一如往常要轉進醫院所在的產業道路,卻發現路面已經折斷,有一邊高高隆起,切口處的柏油邊緣新鮮銳利,似乎還冒著蒸氣。
車開不進去,只好下車,與妻爬上斷層上方的路面,一路沿著產業道路走向醫院。沿途所見,田裡的作物歪七扭八,好像被野獸肆虐過,道路上到處散落土石,必須小心跨越。舉目所見,沒有車輛,也幾乎沒有人煙,我們感覺自己好像電影裡的梁朝偉與辛樹芬,站在逃難的路邊,不曉得該走向何方。
進到醫院以後,還好有驚無險,病房建築與病人都沒有大礙,但大家不敢再進病房,只能由工作人員帶領,在院區裡的籃球場、停車場席地而坐,就這樣過了一夜。
那晚,病房的值班人員怎麼在可怕的搖晃中,努力鎮定自己,守住崗位,將一千個病人帶往安全的所在,即使過了二十年,仍是院史上的傳奇故事。
醫院業務停擺,只由第二天的值班人員接班,我暫時幫不上忙,便在醫院門口的警衛室看電視,當看到新聞畫面傳來倒塌的建築物一棟棟匍匐地上,牆面扭曲,磚瓦碎裂的恐怕場景,忍不住落下淚來。
快中午回到家,也不敢進門,收拾一些日常用品以後,便到老家,待在透天一樓比較安心。
從那時開始,什麼叫「過度警覺」、「好像災難就要再度降臨」,一下子就體會了。我從小愛看報紙,那時一直說大地震周期到了,想不到真的發生了。
九二一之後,有一個禮拜,我們都在老家一樓打地鋪,不敢回到公寓居住,但隨著餘震越來越小,膽子慢慢回復,便鼓起勇氣回去了。還好家裡沒什麼損失,就只是牆面有些龜裂。
地震後幾天,醫院的病人被載往南部,借住在一家剛成立,還沒什麼病人的精神科醫院,在那裡住了兩個禮拜。那期間所有工作人員輪流排班,到南部繼續照顧病人。
門診業務也逐漸恢復,但不敢使用門診建築,只能在門口庭院的大樹下看診,還記得小黑蚊好多,叮得人又痛又癢。
那時好多病人都有創傷症狀,有人失去了親人,有人害怕地震再來,我們得平撫自己的情緒,努力去傾聽與安撫受傷的心靈。
還記得6.8餘震那天早上,我們正在大樹下看診,突然後方的門診樓房劇烈搖晃起來,發出喀啦啦的聲響,嚇得大家都站了起來,準備逃命。
那段日子我正要參加考專科醫師口試,本來有些緊張,但大地震發生以後,一下子突然覺得考試不重要了。
多少人家都毀了,家人都過世了,我還能倖存下來,平安無事,就是上天賜福了。
九二一,二一年了。鎮郊的九九峰本來被地震搖到寸草不生,如今也綠意盎然,繼續屹立在背景天空裡,守護著重生的美麗家園。
大地震過去了,我們倖存、重生了,而且變成不一樣的人了。
那段瞥見世界末日差點降臨的記憶,永遠會在心靈角落警惕我們,好好珍惜自己,好好愛護土地與周遭的人。
※本文摘自精神科醫師沈政男臉書,未經授權請勿轉載,原文請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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