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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健康
編者按:本週是成大醫學系分享師生對醫學人文教與學的心得。兒科老師回憶他如何與同事幫忙一位母親紓解她長久無法釋懷的嬰兒瘁死罪惡感,兩位醫學實習生分別寫出他們從進入醫學院以來,如何由最初幾年的醫學人文課程循序漸進地學習生理、心理與社會,認識疾病、衰老與死亡,並學習與人溝通、拓廣視野、而後來到臨床實習階段他們學會與病人和家屬的互動。相信同學們的追憶會帶給老師們教學的成就感,而全體師生對人文教育的肯定可以使畢生致力於提升醫者教養的成大醫學院創院院長黃崑巖教授含笑九泉。
那是一個平凡卻繁忙的兒科急診下午,當我終於抬起頭看向牆上的時鐘時,已經接近黃昏六點了。我正準備喝口水,注意著留觀室的病人,卻又聽到急診診間裡的電話響起。
我拿起電話,那邊是剛剛接班的急診檢傷站的資深護理師小田。
小田:「喂~是老何嗎?我是檢傷小田啦。」
老何:「小田,又有小病人要進來嗎?」
小田:「不是耶,檢傷這裡有一個大概二十幾歲的女生,她說要找小兒科醫師。」
老何:「你沒跟她說我們兒科只看到18歲嗎?」
小田:「有啊,但她說她不是要看病,卻不願透露原因,只是想找急診小兒科醫師,你能過來看看她嗎?」
正巧留觀室的孩子們狀況都不錯,沒有新的病人掛號。同時,我也對小田為何如此關切感到好奇,她為何要特別打電話給我,於是我請小田讓那位女生在留觀區旁的會談室等我。
我走進會談室,看見一位年紀約二十多歲、消瘦憔悴的女孩孤單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焦慮地望著門外。
我走到她旁邊的椅子坐下,詢問她:「您好,我是急診小兒科的何醫師。聽說您想找小兒科醫師,有甚麼事情嗎?」
女孩突然抬起頭,臉漲得通紅,開口說:「醫生,我想問你,如果一個嬰兒沒有呼吸心跳了,如果有人能立即進行CPR,他能夠被救活嗎?」
我問道:「為什麼你會想問這樣的問題呢?」
原來,在半年前,她五個月大的兒子「寶寶」突然臉色發黑且無反應。當時只有她和孩子在家,她極度驚慌地撥打了119求救,同時她全力以赴,依憑自己以前學過的CPR方法急救寶寶。後來,寶寶被送到我們醫院兒科急診,經過一小時的搶救,但仍然無法挽回他的生命。她事後一直在網路上搜索相關資料,其中有些網站強調:「從沒有呼吸、腦部缺氧開始,若在5分鐘內能立即進行心肺復甦術(CPR)急救,就有機會救回寶寶……」她因此一直自責,認為如果她當時能掌握更專業的CPR技巧,寶寶或許就不會離開她。」
「天啊!」我心中驚訝地想著,這半年她一直如何度過?
我問她:「這半年你還好嗎?」
她回答:「我也不知道怎麼過的。家人帶我去心理諮商,我每週都會去一次。而今天我終於鼓起勇氣走進醫院。」
她的眼眶開始泛紅,接著說:「事實上,你們醫院門口的這段道路本來是我上班必經之路。然而,這半年來,我一直不敢經過這裡,一直迂迴繞道上班。但今天下班後,我騎著車不經意地就來到了你們的急診室……」
我沒想到這位年輕的母親竟背負著如此重擔。但很快,我向她解釋一般網站上的內容通常為了鼓勵讀者,會將許多過程簡化。寶寶心跳停止的原因並非一致,且要熟練地進行嬰兒CPR非常困難。根據她的描述,我覺得她作為一個完全沒有醫療背景的母親,在那個緊急情況下已經做得很好了。
「所以,即使當時我能夠熟練地進行CPR,也不一定能救回寶寶嗎?」她問道,我點了點頭。
她靜默了一會,眉頭依然緊鎖。然後她又說:「醫生,你認為我是一個好媽媽嗎?」
我心中疑惑,她似乎有更深層的問題,為何這麼問呢?
她接著說,那天急診兒科醫師請她和丈夫進入急救室,宣布寶寶死亡的時刻,她眼前一黑,差點在急救室昏倒。無聲的眼淚如瀑布般不斷湧出。那位溫柔的兒科醫師陪伴在她們身邊,安慰著他們,說道:「你們還年輕,要好好照顧自己,將來還會有寶寶的降臨。」而網路上也有許多關於「如何把逝去的寶寶生回來」的討論。因此,這半年來,她已經進行了兩次試管嬰兒療程,但很可惜都沒有成功懷孕。最近,她正準備進行第三次試管嬰兒。她擔心自己並不是一個好媽媽,所以寶寶不願回到她的身邊。同時,她也擔心她在醫院就醫的紀錄會影響到她的工作。
後來,我給當天值班的精神科學弟阿宏打了個電話,向他解釋了這複雜的情況。學弟表示可以先不用掛號,他願意到會談室與這位媽媽會面,並提供後續的轉介諮詢服務。這也減輕了她對留下醫院紀錄的壓力。
那天下班後,小田護理師跑來告訴我,那位媽媽在離開前還特地去檢傷站感謝她,並請她轉達對我和阿宏的感激之情。
儘管這次對話已經超過十年,但那個下午的情景一直深深地影響著我。有時候我也會思考,不知道她是否重新開始了正常的生活?
在我習醫的年代,幾乎沒有任何正式的課程教導我們如何與喪親的人溝通。我們也就這樣「有樣學樣,沒樣自創」地發展出自己面對喪親者的方式。「妳還年輕,之後再生一個就好」正是其中一種大家覺得還可以且常見的安慰方式,但很顯然的,這樣的安慰卻在這位失去愛子的媽媽身上,造成了更可怕的傷害。
在之後的醫學路上,我意外地走上了兒童安寧居家照護的道路。當我陪伴那些即將或曾經經歷喪子之痛的父母時,我常常回想起那個下午。也更加注意「不傷害」這個生命倫理原則,提醒自己和團隊不要陷入「好心做壞事」的陷阱,當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的時候,在喪親的幽谷安靜溫柔地陪伴他們,是非常有幫助的。
正如趙可式老師所譯的《幽谷伴行:安寧照顧的意義》(Sharing the Darkness: The Spirituality of Caring by Sheila Cassidy)一書中提醒的,在醫學實務中,有時我們不能治癒病人的疾病,但我們可以陪伴他們度過困難時期。面對種種的臨床困境,在無法挽救生命的情況下,除了藥物與手術外,陪伴病人和他們的家人度過黑暗的喪子之旅,並提供人性化的關懷,這也是醫學照護的一部分。
責任編輯:吳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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