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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這星期是希望能邀請勞苦功高的護理同仁與讀者分享他們的心聲,以喚醒醫療團隊與社會大眾對護理人員給予他們應得的尊重。我們最先邀請一位資深護理同仁寫出她對這方面的呼籲,接著我們想聆聽兩位年輕護理師說出他們的看法。想不到這兩位目前已離開臨床職場,轉入學術殿堂追求更高學位的護理菁英,透過追憶當年在國內從事護理工作的感受,使我們聽到到目前護理界所面臨的困境:「台灣的護理職場環境差強人意眾所皆知,不論是在薪資、護病比、工時、分級及進階制度上均有很大的改革空間,護理人員要在這麼險竣的職場環境中充分展現護理專業真是極為困難的任務。」 「這樣的護病比對於護理人員、對於病人來說,是兩敗俱傷,因為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善盡我的專業、幫助我的病人,遑論什麼『讓社會大眾看見護理專業,進而尊重之』」 「如果有一天,這一切都能發生,那麼我們便不需再刻意思索護理如何才能獲得尊重與感激,因為,當台灣的護理人員終於有足夠的空間與時間真正發揮他們的護理專業時,『對護理專業的尊重』不過就是這個良性循環的附加價值罷了。」我們衷心地希望不久能在「醫病平台」,邀請國內醫療政策的先進就這方面繼續更深入的探討。
其實是一連串惡性循環,當我們談到「尊重護理專業」時。
這是一間腫瘤內科病房平凡的一天:早上七點半夜班和來接班的白班夥伴們全員集合在護理站,夜班leader向大家報告了夜間病人的概況,便各自交班。
交班的,鉅細靡遺把病人的種種串成一條阿嬤的裹腳布,從過去治療歷程、此次住院過程、過去幾天重要事件,必要時需說明家族成員關係、有什麼衝突、要注意什麼,小至「病人覺得晚餐給兩碗飯太多我已經幫他改成一碗了」也要交代一下,免得病人又跑來抱怨時護理師狀況外。而接班的呢?深埋著頭,振筆疾書。
轉眼,一組六個病人全到了你手上,今天,你要在第一線為他們負責。於是你輕輕打開一扇扇半掩的門,掀開圍簾,輕聲或朝氣地向還在熟睡或已坐起在吃早餐的病人自我介紹:「伯伯你好!我是子珩,今天白天是我照顧你喔!」然後流暢且不著痕跡地一面掃視一面動手檢查病人身上、床上、房內,管路、點滴、藥物、速度對不對?還有,床有沒有降到最低?(註:一組六個已是全台灣最好的護病比,請試想某醫院神經外科病房一位護理師白班顧九個病人,大夜班顧十九個,我個人是不敢想啦,更不想躺在床上的是自己。)
八點半開始,你推著沉重的工作車,穿梭在病房之間測量生命徵象、身體評估、各種治療,還有最大宗的藥物給予,病人、藥名、劑量、途徑、時間對不對?請你不同時機點確實核對三次,所謂三讀五對,避免給藥錯誤。抗生素打下去了,滴速多少?你應該要幾分鐘後再準時折回來檢查?沒規劃好的就會手頭上事情做到一半被索命的「護士鈴」呼來喚去,而疲於奔命的後果就是延遲給藥、延遲治療。
從你把工作車拽出護理站,到現在十一點了,你給完六床的藥,有的要飯前吃、有的飯後,有的阿嬤不想吃,有的本該吃的藥不在藥單裡,需要再額外聯繫處理;除了給藥,你還洗了兩床尿管、擦了一床澡、做了一床出院衛教、換了兩床藥,一個是長期臥床在臀部深及見骨的壓瘡,一個是左胸瀰漫到右胸的乳癌蕈狀傷口,因為病人特別敏感,換藥用的生理食鹽水,但務必微波三十秒再使用。「啊!」你思忖著,今天早上好像都還沒去上廁所,也還沒喝水!但是檢查室說大概十一點會叫某某床下去檢查,我還是等等再去好了,水也不要喝了。
時間邁入中午,你今天的新病人來了,入院衛教、身體評估、打針、準備管路、給予一連串化療藥物的工作來了,給了藥,記得要隨時注意病人的反應,也務必針對他的副作用給予相關衛教。啊!這位病人是第一次打化療嗎?好,那我今天午餐便當就當晚餐吃好了。
所以現在是要一路講到十二小時後的下班嗎?那可能會剛好寫破這篇稿子的字數要求。然而,護理師的一天,就是這樣繁瑣、這樣緊湊、這樣為病人著想,這是我過去三年,作為一位護理人員的日常生活。
在這樣的日復一日裡,我有時會一面工作、一面出戲地想,病人是怎麼看待我們的呢?他們是不是覺得:子珩明明只在我這邊花了十五分鐘拿藥給我吃、替我量個血壓,怎麼人就跑個不見蹤影啦?下次看到她已經是中午了,該不會都在護理站偷休息吧?然而,病人不會知道的是,其實剛剛有一床病人突然休克,是一陣緊急處置、轉送病人、安撫家屬,讓他的護理師分身乏術了。
事實上,我也知道我有更多可以為他做的,我知道今天上午只花十五分鐘光顧的伯伯,疾病其實在進展,因為腫瘤變大,所以食慾不好、會噁會吐、心情也不好,他有向昨天的護理師詢問安寧緩和,我知道我可以和他談談,可以給他飲食上的建議、舒緩噁心嘔吐的小撇步,但是我做不到,因為六個病人對我來說還是太多了,這樣的護病比對於護理人員、對於病人來說,是兩敗俱傷,因為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善盡我的專業、幫助我的病人,遑論什麼「讓社會大眾看見護理專業,進而尊重之」?
從今年(2019)5月起,台灣現行關於「護病比」的法規本來只放在醫院評鑑裡規範,這下也放進了「醫療機構設置標準」,就是所謂的「護病比入法」。然而,這樣的入法帶給護理人員和病人什麼改變了嗎?結果是,你隨便走去一間醫院、隨便問一個護理師,一定跟你說:「蛤?那是什麼?有立法規範?」
為什麼第一線會這麼無感?為什麼臨床實務毫無改善的跡象?原因是,從2015年的醫院評鑑就是這麼規定「全月平均全日平均護病比」的:「醫學中心/區域醫院/地區醫院=1:9/1:12/1:15」,四年過去了、還入了法,規範的實質內容還是一樣。
試想,當你入住某醫學中心,接受你心中認為最高品質的照護時,照顧你的白班護理師手頭有九個病人,小夜班的有十三個,大夜十九個,而你只是那1/19而已。上述六個病人已經兵荒馬亂了,遑論九個,甚至十九個?著名護理學者Linda Aiken所做研究:一個護理師若照顧多於四個病人,每多一個病人,三十天內死亡風險平均多7%,多兩個就是14%;更不用講那些給藥錯誤的風險、missing care的比例;如果這些恰好沒有發生在你身上,著實要好好感謝你的護理師犧牲了他的早餐、午餐、晚餐,和腎臟。
欸,等等等,9+13+19除以3又不是9,那這樣違法不會被抓到嗎?然而,一切都要歸功於現行所謂「全月全日平均」的概念,不同科別的病房也沒有被分開規範,照顧需求低的病房自然會稀釋掉那個數字;也別忘了院方會把各種功能小組、個案管理師、共照護理師等等非屬病房直接照護人力加進算式呢!順帶一提,這樣大家搶著邀功的「護病比入法」甚至還沒規範到最為水深火熱的急診護病比。
回到溫馨的部分,高中時筆者因一位加拿大護理師撰寫的《加護病房》,深受感動而決定學習護理專業、執行護理專業,即便我現在已不再執業、是在公共衛生與健康政策的領域學習,我仍然時時刻刻驕傲著,我是一名護理人員。
護理這門專業,有種令人難以言喻的成就感,它來自某次你為初次住院的病人悉心介紹環境與流程,她的眼神從瀰漫著不安變成透露著感激;來自某天你蹲在臨終的太太床前,握著她的手,引導她和先生進行道謝、道歉、道別、道愛等四道,原本緊繃的先生隨後走出病房和你要了點精油,想為太太再做些什麼,再誠懇和你道一聲謝謝,是那種舒心、那種互相信任;來自某天病人家屬突然拿了塊生日蛋糕來,和你說:「子珩,很開心、很幸運今天是你照顧XX,這可能是她最後一次生日,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分享。」也或許來自任何一個,在病人最脆弱無助時,你第一個出現在他身旁、陪伴著他的時刻。
然而,這每一個彌足珍貴的時刻,不能只是倚靠一個個還在台灣、還在崗位上苦撐苦守的護理師,不能只是犧牲他們炙熱的心,更不能只是浪費他們無處發揮的專業。我們需要政府機關更有魄力、更又洞見地改革體制,建立完善、合理的護病比監督機制,創造合宜的護理執業環境;也需要社會大眾開始關注,不只是為護理人員的勞動權益把關,更是為自己的生命安全、就醫品質監督。
如果有一天,這一切都能發生,那麼我們便不需再刻意思索護理如何才能獲得尊重與感激,因為,當台灣的護理人員終於有足夠的空間與時間真正發揮他們的護理專業時,「對護理專業的尊重」不過就是這個良性循環的附加價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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