咩姐.come on／我想逃開，逃離這個為陌生人肩負生命的地方....

妳可還記得，帶著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情踏入職場的第一天？

你可還記得，昂首於眾人之前，跌倒了多少次？

「欸，妳的病人叫妳喔，過去看一下吧。」

學姐轉頭對我說，說完之後，她慢條斯里地走向另一間病房。我手中拿著某個病人的病歷，正要詢問住院醫生關於醫囑的事，聽到學姐這句話，我突然忘記我要問什麼問題。

「妳要問什麼？」住院醫生從電腦螢幕前抬頭問我，他微微皺眉。

「痾……那個……那個……」我盯著印著紅色格線的病歷紙。

「什麼？」住院醫生重覆著，眉頭更深了。

同一時間，學姐從病房走出來，她看了我一眼。

「妳去看妳的病人了嗎？」她也對我皺起眉頭。

「喔……還沒，現在去！」我放下病歷，或者說，用丟的，砰地一聲，「等一下，對不起，我等一下再來找你。」

住院醫生一邊嘆氣一邊搖頭，將視線拉回電腦螢幕，而我轉身疾步走向病房。

「我過來了！怎麼了？」

我大聲地在門口對病人預告「我來了」，彷彿再晚一秒鐘，學姐就會在我背後翻白眼（我幾乎可以想像她的表情）。

我大力拉開病床和病床之間的圍廉，映入視線的，是阿姨在床上抱著肚子打滾的畫面

「好痛……」阿姨用氣音發出這兩個詞彙。她皺眉、緊閉著雙眼，額頭上一層薄汗，就算不是醫療人員也知道：她很痛。

看著她，我腦袋突然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能怎麼幫她。我大可轉身去找醫生，請他開立任何一種止痛藥，但我腦中又傳來學姐不斷叮嚀的事：「如果妳不想當傳聲筒，請妳學會評估病人，每個病人能用的藥物都不一樣，找醫生誰不會，但我們是照顧病人的第一防線，不會評估病人，妳就只是一個路人而已。」

這是前輩對於新手的期待，但新手往往都讓人失望。

　

「阿姨妳哪裡痛？」阿姨繼續在床上打滾，而我能擠出來的，就是這個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的笨問題。我當場只想賞自己兩巴掌。

「可以請妳去找醫生來看一下嗎？」阿姨的兒子對我說，那眼神好像看到某種礙眼的東西，和他口中的「請」一點都不相襯。

「喔……好，請等一下……」我像一隻被打落水的狗那樣，狼狽地逃出病房。

我永遠記得當新手時每一個窘困的畫面。我告訴自己必須牢牢記得那些畫面，謙虛才不會離我遠去。

阿姨是我脫離學姐的帶領之後，第一個照顧的病人。

胃癌末期，她走遍各大醫院，得到的答案都是只剩下幾個月的生命，但她不願意屈服，即使只有渺小的機會她也要拼拼看。

腫瘤在她的肚子上穿了一個洞－－在肚臍的上方，一個0.5公分的小洞－－強鹼性的消化液不定時從洞裡冒出來，把周圍的皮膚染成墨綠色，也因為皮膚沒有辦法抵抗長時間強鹼性液體的侵蝕，一塊又一塊的破皮逐日增加，每一次消毒傷口對她來說都是一種煎熬，但阿姨總是咬緊牙關。

「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她總是這麼對自己說著。

當我還是菜鳥的時候，還真不是普通的菜：一件事情要想很久才能理解、醫生的指令要思考幾分鐘才能執行、學姐一教再教我還是學不會，讓同事全都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

要區分誰是老手誰是新手並不困難，尤其是不斷進出醫院的病人和家屬，他們的眼神就像老鷹尋找獵物，有些人甚至會說出：「我不要給新人照顧。」彷彿在酒店裡挑小姐。

阿姨很清楚我是菜鳥，那時我常把「我不知道」、「我要問問別人」、「應該是這樣吧」掛在嘴巴上，但是阿姨從來沒有因為我是菜鳥而對我不耐煩，不管我有沒有幫助到她，她依舊會對我說「謝謝妳」或「麻煩妳了」。

某天，我又被學姐罵了一頓，我以為我並沒有表現出來，但當我走進病房時，阿姨看著我，問：「被罵了？」

我愣了一下，「嗯……」我沒有顧及專業的形象，老實地回答了。

「別放在心上，每個人都有菜鳥的時候。」她笑著說，那一瞬間我們兩人的角色彷彿對調了－－我才是那個被照顧的人。

「這個給妳，我自己做的。」她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小小的串珠吊飾，做成小狗的樣子，「別看我現在這樣，我以前可是很會串珠子的，只是現在沒有力氣。」她苦笑。

我伸手接過吊飾，粉紅色的水晶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

「妳要繼續努力，往後還有很多病人等著妳，不要被一點挫折打敗。」

在挫折面前選擇轉身離開的人很多，阿姨選擇和腫瘤戰鬥到底而不是逃避，還有什麼事情能比病痛纏身來得痛苦？我的煩惱我的難過，在阿姨面前，全都不足為懼。

一個獨立的護士，是用多少病人的生命換來的。

曾經，我跪在病人身邊壓胸壓麻了雙臂，只為了讓病人活過來；曾經，當急救完，我發現小腿脛骨上多了一塊又一塊的瘀青，全是撞擊在床欄上的結果；曾經，病人在我手中嚥下最後一口氣，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崩潰大哭......

我可以逃開，可以逃離這個得為陌生人肩負生命的地方，但是我告訴自己不能這麼做，這麼做的話，我將對不起那些獻出身體讓我成長的病人。

「沒關係，我讓妳繼續試，直到妳打上為止，妳不能逃避，逃避妳就輸了。」阿姨曾對著想要找學姐幫忙打針的我這麼說。

每一個成功的人，都應該記得自己羞赧的過去，還有推著自己一步步往前走的人們。

每一個人都應該牢牢記得，然後深深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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