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病平台/確診前的不安與徬徨
編者按:本週的主題是「醫學生從病人學習到的心得」。一位醫學生在即將離開實習醫院時,寫出自己六個月來如何從教室、課本,在臨床老師的指導下,應用到醫院、病人的心路歷程,並且給「醫病平台」帶來作者別具匠心畫出的「插圖」。另外兩篇是由一位有一段時間沒有聯絡的學生,仍舊不忘以「敘事醫學」的方法,追述自己一位病人由最初無法接受診斷到後來欣然同意接受治療的故事,以及聆聽病人分享治療引起的副作用。這些都是只有透過病人才能學習到的重要醫學知識。希望這三篇醫學生的動人敘述可以使社會大眾更了解醫學教育需要病人與家屬的參與,將來我們的子孫生病時才有好醫生可以照顧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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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劑緩緩爬過快篩盤,我皺著眉,下午開始咳嗽,痰更逐漸累加上去,在新冠肺炎升溫的時代,我幾乎都可以猜上這回凶多吉少。
「拜託,希望是陰性啊。」
狹小的空間裡,我十指緊扣,彷彿在告解室尋求得到一絲救贖。
命運笑了一下,沒在跟你諒解的,標示「T」處的紅線沒幾秒就浮現,清楚告訴你:「認命吧,關進小房間,開始隔離吧!」
我苦笑地步出廁所,喔不,如果我還笑得出來的話。
同行的夥伴看著我,他們在等我的答案。
「是陽性。」盤子上兩條平行的紅線,像極了他們和我那不再交集的生活。
「你就是愛玩,早就跟你說不要去,現在你害到同學怎麼辦?」
「為什麼你的電話都打不通?接電話!」
家人透過視訊通話,把那些不滿丟出。
捷運不定時轟隆隆地從上方駛過,輾壓我奮力辯護的話語──即使身上已經沒水的我喉嚨乾得都要紅腫發炎。
沒人願意生病,而一場突如其來打亂計畫的病更奪走了我的發聲權。
我帶著滿滿的抱歉,和同學討論完宿舍可能被迫遷出,但還是得去醫院實習的後續處理,然後在昏黃的路燈下,騎著機車駛進那已不再熱鬧的黑夜。
「醫生,我這一定是肺癌嗎?」
來到醫院實習遇到的第一個病人,用那圓圓的眼睛盯著我。咳了數個月的她,肺部X光顯示著六公分大的腫塊。與影像亦十分不熟的我,只能尷尬的說著自己也還在學,不清楚這代表什麼,由主治醫師說明可能比較好。
「像我這樣沒抽菸,但是得到癌症的人多嗎?」
胸腔科醫師說明這麼大的腫塊,有九成機率是癌症後,她又這麼問道。
我仍舊答不出來,只覺得這消息對她來說實在過於突然,任誰都難以馬上接受。
她以經濟困難為由,拒絕了肺部穿刺的檢體化驗。後來打了電話關心,她說目前確診了,隔離結束後會再處理──語調裡,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僅是推託之詞,而我終究不知道那一成的機率,是不是渺小得擊垮了她對身體健康的信心。
「張醫師嗎?我跟你報一床病人。她平常就有在用使蒂諾斯,因為明天要動乳房手術,現在很焦慮,看看你們是不是可以開一點幫助睡眠的藥給她。」
夜間學習時接到護理師打來的電話,簡單看過資料後,我便前往病床。
推開門時,她正盤腿滑著手機,和原先想像的緊張崩潰截然不同,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房間。
「你好,我是今天晚上值班的實習醫學生。」在我簡單的開場白後,她放下了手機,勉強笑著,希望我們給些安眠或抗焦慮的藥,讓她這兩天可以好好安心的睡覺。
詢問之下,發現她平常過了午夜十二點才會上床睡覺,可大概是太緊張了,理當睡前才服用的安眠藥,竟然今天下午六點就把它吃了。「我感覺到你為明天的手術很擔心,不過藥物也有劑量限制,我們不希望因為藥物過量造成其他副作用,這方面我會回去和學長姐和老師討論看看。」
「嗯嗯,再麻煩你了,吃的不行的話,打針也可以。反正就讓我可以好好睡就好。謝謝你喔!」她臉上的笑容過於殷情,讓我分辨不清是真的看見了希望,還是為了拿到藥而做出的討好行為。
和PGY學姐討論後,我們決定先讓她做些事情轉移焦點,接近睡眠時間若需要藥物再行開立。
再次推開病榻房門時,我告知了方才討論的結果。
「好,沒關係,那我吃自己帶來的藥。」雖然仍掛著笑容,她的態度卻急轉而下,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是不是身為實習醫學生的身分不夠有公信力,讓她無法接受我說的話。
「也許,我們可以來聊聊你擔心的是什麼。」
「擔心手術的結果啊!」她一副理所當然地僵笑著,見我仍未將視線移開,她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怕是不好的結果。」聳了一下肩,她說自己原本只是陪媽媽做身體檢查,哪知道她竟被告知可能罹患了乳癌。
「聽起來這對你來說太突然了,你一定很難接受。」
問起平常面對焦慮緊張的時候會做什麼,她回道:「工作,專注做一件事時,就不會想東想西了。」但那卻是一件她現在無法做的事,而且男朋友也回家處理事情去了。
我沉默了一晌,覺得她在工作表現上一定是個優秀的人,然而現在能讓她擁有成就感的事物卻被拒之門外,彷彿自我價值也飄散於無形的空中,怎麼也抓不牢──如一座孤島,在生活習慣被剝奪的狀態裡,載浮載沉地漂泊於無助的大海之中。
最後我依舊沒有妥協,未同意讓她馬上再吞一顆助眠藥,即便如此,在話題結束之際,我似乎在她微笑的眼角裡看見了微微的反光:「謝謝你,你們好溫暖。」
「不會,也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麼多。」
每場病帶給人的不只是身體上的不適,有更多心理上的壓力,不侷限於自己,還有很多經濟、家庭或事業上的不安。
因為新冠肺炎確診在家隔離,我有幸同理病人的感受,並記錄這些心頭上的故事。但願那些令人未知的恐懼,最後都能有好的結果,即便不是,也希望我們都能有勇氣面對並克服它們。
後記:
實習結束那天,心仍懸著的我打了最後一通公務機電話。
熟悉的聲線裡,當初以經濟為由拒絕肺部穿刺的她,說起後來到別家醫院就醫,嘗試了正子治療的新方法,腫塊大小神奇地從六公分減至兩公分,也不再咳嗽;事業上仍未明朗,但隨著疫情趨緩希望能慢慢回升。
「太好了。」我開心地說,她也謝謝我們這麼照顧她。
像是放下了一顆大石頭,我也就這樣結束了大五的Clerk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