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病平台/爸爸不是病了,是老了

醫病平台 陳昭姿(藥學進階教育中心主任)

編者按:本週的主題是「當父母步入晚年時」。一位侍父至孝的資深藥師寫出父親在母親過世後的身心變化,道盡老年的辛酸與子女的無助。一位醫事放射師以兩篇文章分別道出子女對母親的「病」與「死」的錯綜情緒。感謝這兩位醫療團隊的作者分享他們的經驗,一方面使讀者更體會到「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同時也使社會大眾更了解當醫療人員面臨父母的「老」、「病」、「死」也都與一般人同樣的無助、惶恐、憂心。希望這三篇文章可以幫忙醫病之間「將心比心」,發揮「同理心」,帶給醫病之間祥和與體貼。

一位醫師同事幾個月前因病失去了摯愛的妻子,近日收到他一如往年的年節禮物時,我用簡訊向他致意。他回覆我,過年期間將會與兩個孩子同遊日本。我不禁想起家裡進行中的故事。

圖/ingimage

面對爸爸喪偶的痛

孩子們成年後的數十年,恩愛的爸媽總是同出同遊。十多年前,媽媽因為心肌梗塞,在發病幾天後過世,我們都措手不及,很難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爸爸當天晚上淚流滿面地告訴我,媽媽幫他生了四個好孩子。當時家裡設置簡單靈堂,爸爸都親自在場,一一向來上香的親友答禮。告別式後某天,車子還在停車場,但爸爸不見了,手機也不接,我一直懇求神明保佑,最後爸爸總算接了電話。他在陽明山某處,我立刻明白,他是去那裡回憶以前經常與媽媽和好友們爬山吃青菜洗溫泉的日子。我拜託爸爸不要移動位置,和先生開車沿路去找他。看到爸爸孤單的站在路旁,我心痛的把他帶回車上,他一路上都沒說話。

當時讀高中的兒子說,以後我們出國都帶阿公去,他願意和阿公睡同一個房間。爸爸一直是同學會同事會的主辦人,沒有媽媽同行後,妹妹和我陪了幾次,寒暑假則是兒子自願陪阿公參加,餐敘地點都是同一家日本料理店。問兒子菜好吃嗎?他說肚子好脹。問為什麼,他回阿公阿嬤們一直把菜分給他,他們說年輕人應該多吃一些。我問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已經吃飽了,他說,怕阿公沒面子。

帶爸爸去旅行找故友

第二年夏天,我們陪爸爸去他與媽媽最熟悉的日本旅遊,還帶他去探望日治時代的上司太太,即便上司已經過世,他們都保持聯絡。當天妹妹們與兒子去市區購物,先生帶著我陪伴爸爸一路換搭地鐵到東京郊區,上司的兒子開車來接我們到他們美麗的家。

我永遠不會忘記,經由屋內電梯進入二樓客廳時,九十幾歲的上司太太,戴著閃亮的珍珠項鍊,穿著美麗整齊,等著我們到來。媳婦說,婆婆已經多年臥床不起,知道爸爸要來看她,早早就起身穿衣,用心打扮漂亮。

我們六人就在窗外玻璃爬著樹藤,窗內布置溫暖的客廳,享用上司媳婦準備的精緻點心,一張一張回顧昔日的照片。爸爸從台灣帶來的伴手禮,包含了日本人最愛的烏魚子。上司兒子與媳婦會一點點英語,先生和我不會講日語,上司太太與爸爸則是沒有停止過流利的日語交談。我們在美食與笑聲中,度過一個終生難忘也必然是此生唯一的下午。

傳真機是爸爸的聯絡工具

回到台灣後才想到,爸爸究竟如何與老太太聯繫,因為這個會面是爸爸自己安排的,先生和我只是負責陪伴。我非常驚訝,原來九十歲的老太太已經不方便用電話溝通,因為這個年紀都有某程度的重聽。所以,關鍵竟然是傳真機。爸爸用信紙寫日文信,傳真到對方家裡,老太太也用傳真機回覆,這種方式的溝通,竟然讓這趟海外拜訪故友的行程,如此完美溫馨。

媽媽過世,爸爸變成了媽媽

媽媽離開後,爸爸變成了媽媽,開始扮演媽媽的角色。我們都住隔壁或附近,爸爸每天為我們準備早餐,打理晚餐。前幾年爸爸都是親自買菜來煮,又切又洗,即便當時已經八十多歲。後來我們勸爸爸,晚餐訂便當即可。飯後孩子孫子們經常一哄而散,爸爸就整理廚餘分類。有次週末帶爸爸去之前常全家同行的火鍋店,爸爸邊吃邊流眼淚,因為不知情的老闆娘問,阿嬤呢?後來我們就改買外帶回家吃。爸爸視力很好,97歲還能拿針線自己縫衣褲,沒有要我們做。

爸爸也會開車去買孩子孫子們的零食與水果,幫我們拿衣服去送洗或修改。爸爸從中年開車,或許老年後視力仍好,持續一直開車,包括幫忙接送孫子上下學。爸爸九十歲後,還經常開車去接某位同學去另一位同學家敘舊,或是一起去餐廳吃飯,尤其台北車站的微風廣場。爸爸告訴我,他每次去接同學時,大樓管理員就笑說:「一個敢開,一個敢坐 (台語)。」哥哥妹妹很擔心,指定要我處理。經過多次協商後,爸爸在強烈的失落感下,答應我們在滿94歲那天,就不再開車了。後來妹妹承認,爸爸不開車後,生活能力開始有退化跡象。

爸爸再也無法自理生活

曾經讓我們多麼驕傲的健康爸爸,終究還是老了。連續幾次外出購物摔跤後,幾個月前某日清早下樓拿報紙,或許搭電梯上樓後換鞋子時,不慎摔跤了,同住的妹妹聽到很大的撞擊聲,發現爸爸摔在樓梯間,趕緊到隔壁喊我,一起將爸爸扶起。那天晚上,我們還帶爸爸參加他擔任六十年志工的廟會吃桌餐,兩天後也去大飯店,為他就讀常春藤名校的長孫,因疫情沒有實體畢業典禮,穿畢業袍與家人拍照留念。幾週後,我們發現爸爸的生活能力開始明顯退步,包括行動變緩,語言能力變差,生活無法自理。我們開始面對以前從未認真思考的問題,包括是否請外勞,是否申請長照,以及如何照顧陪伴爸爸,因為他再也無法一個人過日子了。

爸爸的年代,不常談遺囑,不常談身後事。幸好,哥哥曾與爸爸聊過,爸爸只有一個簡單的心願:「與媽媽在一起。」三個月後,哥哥與我將媽媽在萬里的骨罐,移到觀音山的雙塔位,空著一個位置等著爸爸團聚。

我還在工作尚未退休,但休假時間變得不穩定,配合著照顧爸爸的需要。如今,看到照顧長者的書籍或文章,我會停下來,想想爸爸,想想未來的自己。我也會關心周遭朋友是否遇到類似情況,發現幾乎每個家庭都存在照顧老人的問題,每位看似積極投入工作的朋友,其實背後可能面臨相同的問題。

爸爸不是病了,是老了

知情的朋友,有時會關心:「妳爸爸好些了嗎?」我總是回答,「我爸爸不會好,他不是病了,他是老了。病可能會好,老了不會好。謝謝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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