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病平台/無暇哀痛
【編者按】本週的主題是「老年喪偶」。這是人生最困難的生命考驗,長壽固然是許多人憧憬的目標,但勢必要付出的代價是老人總有一天必須面對鰥寡孤獨的考驗。本週我們邀請到兩位先生因病過世已有一段時間的夫人,回顧當年自己如何接受終生伴侶離世的心路歷程,同時我們也邀請一位具有安寧照護專業訓練的精神科醫師,分享他如何幫忙家屬。我們非常感謝兩位作者分享這段走過憂傷深谷的經驗,更希望她們因爲寫出鬱積內心深處的離愁,重溫過去共同生活的甜美回憶。
先夫摯友在四月初,不知我正在ICU;來訊息向我邀稿。他說:「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不管多幸福多如意的人生,夫妻之間一定有一個人會先走。而在現今的環境,雖然平均餘命因為醫學的發達而逐漸延長,但是年紀越大,對這種愛人的離開,更是越來越難適應,所以我很想邀請幾位好友的遺孀,與我們分享她如何成功地『走出哀傷的深谷』。」
我驚訝於他用肯定的語氣認為這幾位遺孀已成功走出哀傷。其實要如此判斷是要確實知道幾個步驟:先有哀傷、沉溺哀傷不拔、力圖脫困振作、尋求到化哀傷為力量的釋懷。
鴻傑離開我再約半個月滿一年半。他去世後,與其說我現在是「成功的走出哀傷」,不如說「我成功的浸淫於美憶及感恩中」。
或許是因我們的經歷較特殊,他一直硬朗的身體,在最後的十年,卻受累於健康因素的限制。不但失去原有比常人強的工作能力,思考統合能力,靈活運用電腦的能力,還因走過鬼門關,住院355天,四進四出加護病房,身心經歷的折磨非比常人。期間只有我倆相依為命,幾乎沒請看護,我全程陪他走過。從他生命力因化療不適很快的趨近於零(嚴重敗血),到緩慢的重拾回近於常人的生活。
他本來是工作忙到無暇陪我,到最後十年是兩人成連體老人相扶持。我把這機緣看成上蒼的補償及給了更能透徹體會愛的真諦的機會。我倆都學習了這輩子未曾想過,未曾遭遇的事,因此更懂對方,更珍惜彼此。
若要說打擊,2014年2月他因肺腺癌開刀後,後續的化療,才第一劑的白金打過,不到一週就突然昏倒,繼之敗血,不到十小時就被宣告需要有最後的心理準備。
還好進了加護病房,三隻升壓劑齊用,全賴呼吸器與藥劑在支援,白血球掉到240個,無免疫力,無抵抗力,偏偏急救時插管,造成吸入性肺炎。經過關鍵五天,血壓稍回來,肺炎,呼吸窘迫非常嚴峻。打了嗎啡減輕他的痛苦。開放的探病時間進去看他是交織的各種管、各種針露在蓋被外,看不出他的表情。房內各種儀器及監控儀器都在發出各自的聲音,他則是昏迷的。我覺得那時才是最哀痛的煎熬,前景是什麼,完全無法掌握,我只能一直在扮演簽署同意書的角色。
感謝醫護的盡心努力,感恩醫學的精進,到他有意識,讓我們看到一線希望時已超過一個月;而真正較穩定,沒有一再進出加護病房是半年後的事了。355天後出院時是比植物人好,但有很多障礙。領了重大傷病卡,領了殘障手冊。短期記憶受損,氣切管仍在,外加迴腸造口,還有血管阻塞治療中。回診是我開車送陪,居家照護是我囊括所有護理與家務,連身體復健也是我設計陪著作。從無法自行走路,手無舉杯之力,心跳因仍在100左右,吃東西容易喘;到我有勇氣帶他去外食,甚至在buffet 自己端盤取食,是出院後八個月後的事。到他有能力走上坡路,踏青一小時是2017以後的事了。
只能說這段共同努力的日子,隨時都明白無常還是有可能會再遇到,但與其罣礙倒不如更珍惜日日的進展與兩人更融合的感情。試想,他怕我孤獨,努力戰勝病苦,熬過艱鉅的躺床近年,無法翻身無法言語,求活就是只為能多陪我。我照護他不遺餘力,做到忘我,無我;就是一個信念,要把他帶回家,讓他能夠與我共度晚年。兩人共同患難後更懂水乳交融的可貴。
平日孩子們都不在身邊,是會擔心兩人中任一人臨走時的險境是否應付得來。走過顛簸,闖過鬼門關,重拾的生命猶如上蒼的贈品,只能祈禱,希望被收回時一切平順。果然,2020/12/3臨睡前,他在與我對話中,突然祥和的嚥下最後一口氣。五秒決定了陰陽兩隔。急救無效後。只有我和兩位學生守靈。我一再親吻他的額頭,感受到他體溫的下降,低語告訴他:「辛苦了,放心走吧!未了之事就交給我來。」
最愛走了,哪有哀痛沉淪沮喪的時間。擺在眼前的是好多後事要處理,完全都得自己來。女兒獨自趕回台灣,因為疫情隔離,幫忙有限。出殯後,她急著離開臺灣回僑居地,外孫子女等著她。這一年半,光是報稅繼承處理就花了半年。
我很想外子,很感謝他當年有勇氣追求我,並給了我一生精彩。他的內斂與寡言,讓好多人只知道他在學術上的成就。很少人知道他其他才華,及豐富的內涵。我像是獨享了他各種真善美。
元稹的一首詩,最能詮釋他走後給我的觸思。詩人元稹的《離思》,全詩如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鴻傑是這一生中最令我折服的人,也是最與我匹配的人。我可以因為他,放棄自己原想追求的理想,就專心在協助他,讓他無後顧之憂,以他的理想當成自己的理想來追求,所以我也融入他的工作領域,甚至與他的學生打成一片,當溝通的媒介。
他走後,學生甚多追思。於是我立下為他出紀念文集的願望,分享他各方面的才華遺作,我用了元稹後半段的詞當成書的副名。書厚達540頁,全彩色版精裝,結緣贈送。這書我趕在他第一個冥誕前出版。八月底,離他往生約九個月,幾乎是不眠不休,浸淫在他從文藝青少年到爐火純青的教授,隨手拈來都是令人墜入詩篇般優美意境的描述,道出台灣山林之美,有系統的介紹了護國神山與它孕育的森林如何造就這寶島臺灣,有感性,有知性。
我哪有哀痛,只是更佩服與更感恩過去半世紀的相知相惜。只因我們都共同努力過,很充實的走過,擁有過的是永存在識田的。抱著書如懷抱他,我不哀痛!
出了書,我又進一步成立以他名義立名,獎助與他有相同理念,有心研究臺灣森林有關的學術研究者,希望能繼續他的志業,使之能更臻完善。忙了一陣子終於有專業學者願意接受委以重任,我扮演贊助的出資人。一切就緒了,下半年就可以上路,十年的計畫,預計每年百萬,讓我在有生之年好好運用長年來與鴻傑勤儉生活的積蓄。
我不哀痛,因為他仍在指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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