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吃,但吃了就會想不開…」從厭食到暴食,被卡路里控制的人生
那時,張沁文已經兩年多沒有正常進食了,像掉入一個巨大的黑洞,食物在她的眼中是魔鬼。「我很想吃,但吃了就會想不開,就想死。因為心裡有個聲音在說,那是魔鬼。」
剛剛20出頭的年齡,張沁文掉髮、脫皮、長出老年斑,月經也不來了,就連上臺階都很困難。張沁文的父母每天盯著她吃東西,僅僅為兩小塊餅乾和半杯脫脂牛奶,她也會哭一下午,最後邊哭邊吃進去。一到吃飯時間,家裡氣氛就緊張起來…張沁文覺得那段日子是一場無聲的、昏暗的沙塵暴,主觀上知道爸爸媽媽是對的,但她就是無法接受食物,互相矛盾的想法撕扯著她。
張沁文所說的病是進食障礙,屬於精神疾病,是神經性厭食、神經性貪食、暴食障礙等一組疾病的總稱。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臨床心理科主任、進食障礙診治中心負責人陳珏對記者說:「進食障礙在精神科裡屬於小病種,而其中的厭食症卻是精神障礙中致死率最高的一種,致死率高達5%~20%。」
瘦到28公斤時,張沁文住進了重症監護室。檢查結果顯示,各臟器衰竭,醫院下了病危通知。在那之後的治療過程中,張沁文用網名記錄下自己面對厭食症的狀態以及漸漸康復的過程,並開始和其他病友一起組成互助小組,在網上為其他患者講解病情,為公眾普及相關知識。
到底得了什麼病
進食障礙本身並不致死,患者死因主要是嚴重營養不良導致的多器官衰竭或是併發抑鬱導致的自殺。
就在兩三個月前,陳珏在門診見到一個患嚴重厭食症的年輕女性,將近1.7米的身高,體重只有25公斤,連蹲下去再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陳珏趕快聯繫華東醫院消化內科,安排病人先進行內科治療和營養治療,但不到一周,病人身體機能突然崩塌,猝死。「太遲了,來不及了。」陳珏感慨。
進食障礙有就診率低的特點。《柳葉刀》雜誌2020年3月刊發的論文《進食障礙:急需創新和進步》中指出,只有約20%的進食障礙患者尋求治療,且往往是在病情發展的晚期,經年累月的症狀未得到及時治療,導致病情惡化迅速,更難控制。
進食障礙被認為是西方文化的產物,最早的醫學描述可以追溯到19世紀。從1970年開始,西方醫學對神經性厭食症有了較多記錄,神經性貪食症的病例在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急劇上升。2017年,據估計,全球有1600萬人受到神經性厭食症和神經性貪食症的影響。中國目前尚未有關於進食障礙的全國性流行病學調查,大眾對進食障礙的瞭解也相對匱乏,相當長時間內,國內僅有兩家醫院設有進食障礙專科:北京大學第六醫院和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
張沁文從18歲開始減肥,身高1.62米不到50公斤的她只是「為了讓腿更細一點」。她給自己制訂了嚴格的食譜,用手機上的軟體計算卡路里,每天攝入熱量不超過800卡,如果能控制在500卡更好。每吃一口都要計算,哪怕多吃了幾顆青豆,她也要計算進去。
節食是會上癮的,今天少吃了一點,明天覺得也許可以更少一點。漸漸地,張沁文早餐只吃1/4個紅薯,午餐僅有一小碗青菜,還要在清水中反覆涮過,沒有晚餐。同學提醒她已經太瘦了,不要再節食,她就偷偷把食物藏在袖子裡、口袋裡、餐盤後面。到了大二後半學期,她的體重已經不到40公斤。但她停不下來,對「吃」非常反感,眼中的世界也變了,再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開心起來,每一天都「盼著今天趕快過去,但又不想讓明天到來」。
張沁文的父母意識到她病了,帶著她四處求醫。進食有問題就去看消化科,月經不來去婦科,心臟不舒服去心臟內科,父母還猜測她會不會是因為之前拔牙出了問題,四處查閱文獻,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再去神經外科、臨床營養科、骨科、內分泌科,甚至做了腦電圖和全身CT,還是不知道她究竟得了什麼病。直到有醫生提醒:「會不會是厭食症?」父親到網上四處查找,才終於找到對症的醫院─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張沁文被確診為「厭食症,伴隨雙相情感障礙」。
進食障礙導致情緒失調
迄今為止,進食障礙的確切病因尚不明確。就目前已知的研究成果,其發病主要涉及遺傳素質基礎及一系列環境因素,包括生物、心理、家庭、社會文化4個方面。根據西方的流行病學調查,進食障礙患者中90%~95%是女性,發病年齡在12歲~35歲。據陳珏在臨床上的觀察,中國厭食症患者的發病年齡集中在13歲~14歲和17歲~18歲,中考和高考後的假期會是部分學生極端節食減肥的時間段。
陳珏解釋說,進食障礙會導致抑鬱、焦慮等情緒失調,尤其是厭食症患者,多數有與抑鬱症共病的情況。2014年,一項由比利時根特大學研究人員發表於學術期刊《危機干預與自殺預防》的研究顯示,自殺是進食障礙患者尤其是神經性厭食症患者死亡的主要原因。在進食障礙患者中,11.8%有自殺未遂史,43.3%有自殺意向。美國自殺預防資源中心於2020年2月公布的數據稱,在有厭食症病史的人群中,自殺的發生率為24.9%。
儘管確切病因不詳,但陳珏在臨床中發現,進食障礙患者有一些共同特點:他們往往出自生活條件較優渥、層次較高的中產家庭;父母對他們自小寄予厚望,要求嚴格,過度保護,很多患者的母親對自己身材的要求就很高;患者本人通常性格敏感、自卑,過度追求完美,即便自身已經很優秀。
一部分厭食症患者會在治療後轉向貪食甚至暴食。張沁文就是如此。出院後,她的體重長了10公斤,還拿到了海外心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但長期過度節食後,張沁文的身體出現報復性補償,彷彿是體內放出了一匹脫韁的野馬,她開始了難以控制的暴食,到了國外後變本加厲。
開始只是吃6個冰淇淋、十幾份盒飯,後來她連課也不去上了,待在房間裡什麼都不做,不停地吃,無論手邊的食物是什麼,都必須馬上塞進嘴巴。半生不熟的雞肉,她也吃過。「實在等不到它熱好,那時候,我感覺自己不是人。」張沁文說。好幾次,她都吃到呼吸困難。後來,張沁文才知道,她當時的情況屬於「再餵食症候群」,很容易休克,發生危險。
情況太嚴重,張沁文只能回國。父母怕她半夜偷偷點外賣,換上了聲控鎖,只要開門就會報警,冰箱也安了鈴鐺。在父母的陪伴下,張沁文再次開始接受治療。
在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綜合三科病房主任李雪霓接觸過的患者中,像張沁文這樣由厭食轉為暴食的比比皆是。這像厭食在恢復道路上的一段彎路,但沒有清除行為(催吐、服用瀉藥等)的暴食,在經過持續的治療和引導後,身體能夠逐漸恢復健康。在李雪霓眼中,治療中最困難的情況,是限制型厭食轉為暴食清除型厭食,這不但增加了危害性行為,還使營養不良的問題得不到解決。
最小的患者只有7歲
20世紀80年代,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全球衛生與社會醫學系教授安妮‧貝克爾曾在斐濟做了一項文化人類學研究。結果表明,西方「以瘦為美」的觀念影響了人們的審美,從而進一步使人們對飲食的態度和行為發生變化。
在陳珏的印象中,30年前自己就讀醫學院時,進食障礙還是一種很罕見的疾病。2002年,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開始使用電腦進行資料統計,那時全年門診就診進食障礙者僅8人次。2005年後就診人數逐年增加,由兩位數增加到三位數,2012年後更是顯著攀升,2016年進食障礙的就診人數超過1100人次,2019年已超過2700人次。
李雪霓在一篇論文中提到,2001年至2005年,北京大學第六醫院收治進食障礙住院患者104例,是1993年至2004年總和的3倍。2011年,北京大學第六醫院成立了以收治進食障礙為主的專科病房。
在陳珏看來,進食障礙的發病率增加與社會經濟持續發展,人們的精神追求越來越高密切相關。近些年,「A4腰」「鎖骨放硬幣」「比基尼橋」在社交網路的盛行更催化了輿論風向,「瘦」不但意味著美,還與自律、成功甚至社會階層掛上了。
1996年的一次世界範圍內的進食障礙流行病調查顯示,減肥是進食障礙發病機制中主要的危險因素,有30%~60%的青春期少女試圖通過節食來減輕體重,有7%~12%是極端節食者。2019年,中國心理學學者任芬和王燕學抽取285名中國女大學生進行研究。他們的研究報告指出,女性的進食障礙與外觀焦慮和抑鬱均呈顯著正相關。
在臨床觀察中,李雪霓發現社會文化對「瘦」的肯定還是很多病人康復的重大障礙,醫生不得不花大力氣去扭轉病人的思想。有個病人體重恢復到42.5公斤後,說什麼都不肯再治療,她無法接受42.5公斤以上的體重,因為「××明星就是42.5公斤」。
隨著患者數量的增加,進食障礙在中國的發病正朝年輕化和低齡化,並由一線城市向二、三線城市甚至農村地區發展。門診中,李雪霓和陳珏都接診過只有7歲的患者。進食障礙也引起了國內醫療界的更多關注,2016年,大連市第七人民醫院成立了進食障礙專科病房,長春第六醫院、南京腦科醫院、四川大學華西醫院等也加大了對進食障礙的研究。
但由於科普和預防不足,多數人不瞭解這種疾病,甚至存在誤解,這使得很多進食障礙患者具有強烈的「病恥感」。
張沁文在網上為普通人普及這種疾病的知識,同時鼓勵和幫助病友,而她自己也從陌生的網友那裡獲得了很多溫暖和關懷。她發現了海面下沉默的冰山─很多進食障礙患者認為自己的行為難以啟齒,無處傾訴,也不敢尋求幫助,身邊親人的誤解使他們更加無法接受自己,由此形成惡性循環。很多深陷痛苦的女孩給張沁文發來長長的私信。
2020年夏天,張沁文在微博上成立了行動小組,短短幾個月,就突破1000人。一些擅長營養學、心理學、醫學的志願者也慢慢加入,定期為組內的患者做科普和諮詢,讓患者知道,自己不是「怪物」,在康復的道路上並不孤獨。
許多人從無數個崩潰、自責、絕望、無助的黑夜裡走了出來,在這條與食物戰鬥的道路上前進。「我們一定會好的。」張沁文很有信心。
(米若/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第43期,本刊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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