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病平台/醫學人文反思寫作

醫病平台 羅語嫣(實習醫學生)
示意圖。

編者按:本週的兩篇文章一篇是實習醫學生從一位酒精成癮病人的追蹤訪談引起反思,寫出非常令人驚豔的學習心得,透過深度的聆聽才悟出自己在沒有同理他人的情況下就先下了批評,在自己腦中替對方描繪出人格特質,忽略了聆聽與瞭解的問題。透過這樣的自省,學生悟出醫療人員以優越者心理導致了許多需要幫助的人無法鼓起勇氣向周遭的人求助。另一篇是諮商心理師寫出她如何耐心幫忙因為失智症老人的不雅行為而引起困擾的家庭。她強調增加「親密感」的互動,可以減少失智症病人的「不適切性行為」、重視高齡與失智者身份的情感需求,並強調長期與失智照顧場域裡性別情感教育的重要性。

我想每個人對於某件事物都會依照個人經驗為事物下專屬於他們獨特的註解。關於酒精,如果是一個常參加聚會的人,他會說酒是熱鬧、是快樂;如果是一個在有美酒的餐廳被告白的人,他會說酒是愛情、是浪漫;如果是一個不勝酒力的人,他會說酒是暈眩、是不適,那如果是一個習慣性酗酒、把酒精當成麻痺自己的藥物的人呢?他會說酒是什麼呢?

A先生,一位中年男性,身上的灰色短袖上衣看起來已經有些年代感,荷葉邊的領口與袖口,脫線的線頭隨著A先生的動作時而顯露時而被覆蓋,搭配著與衣服一樣同為深色系的短褲與台灣街頭經典的藍白拖,老舊的上衣下可以看出A先生肥厚的身軀,頭髮看起來應該距離上次修剪有一段時日了,這是我們小組去訪問A先生時,第一眼看到他的樣子。

10年前,A先生來到醫院精神科門診,當時的他因為酗酒的關係,不論是生理還是心理都受到很大的打擊,經過幾次門診的相處與了解,慢慢地建立起信任關係後,A先生開始講出他背後本來想要隱藏的故事。一開始在年輕的時候因為身邊同儕的影響,開始習慣用每天一瓶米酒當作自己睡前的儀式,因為覺得喝酒可以緩解他的疲倦也可以讓自己心情比較愉悅,漸漸漸漸的,一瓶變兩瓶、兩瓶變三瓶,時間點也從睡前變成了只要饞酒了,就是喝酒的時機,這些習慣到他成家、有了孩子之後也是一樣,初期並沒有造成什麼問題,但他習慣性飲酒的狀況就像暴風雨前的大海一般,平平穩穩地但卻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直到有一天突然傳來A先生的姊姊因為憂鬱症離世的消息,這個消息有如天空厚重的雷雲一樣壓迫、佔據了A先生的大腦……A先生只能每天用酒精麻痺自己、麻痺掉悲傷,每天把自己泡在酒精裡面,這不只讓他自己失去家人的信任,也失去了工作與健康,經濟狀況因為失業加上喝酒的支出也越來越不堪負荷,種種的打擊加上女兒與妻子的疏離成為他想要改變的契機,正是這個契機讓他來到醫院,也讓我們有機會去聆聽他的故事。

時間回到我們第一次訪問A先生的午後,我們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滴酒不沾三年了,這對一個曾經重度依賴酒精的人來說,三年是多麼的長啊!正當我們震驚的時候,A先生卻緩緩地說:「不需要去算究竟已經戒了多久,因為戒酒是一輩子的事。」這句話「轟」的一聲在我心中迴盪了好久好久,我們常常會說:「我已經持續運動一週了!」或是:「我已經一個月沒吃甜點蛋糕了!」一週、一個月相對於三年來說有多麼不值得一談,我們對於短時間的堅持就沾沾自喜的心理在A先生這句話面前又顯得多麼的渺小,我不禁想著究竟要有多大的毅力與謙卑才有辦法堅持下去、忍住慾望呢?訪談結束之後,我進入了很深的反思,其實我在過去聽到「酗酒」這個詞語的時候我就會替那個人加上一個負面的標籤,總會覺得對酒精成癮的人是一個很沒自制力,也不會為自己與身邊的人著想,但是這次經過這樣子深度的聆聽我對於之前我會有那樣的想法感到非常的抱歉,在沒有同理他人的情況下就先下了批評,也自己在腦中替對方描繪出人格特質,忽略了聆聽與暸解。

當我們聽到咖啡因成癮、糖份成癮的時候在我們心中對於這些名詞的第一想法,以及當我們聽到酒精成癮的時候我們心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他們兩者有什麼不一樣呢?還有造成他們不一樣的原因又是什麼呢?其實不管是酒精、咖啡因或是糖份,只要上癮就代表我們的意志力無法控制我們的行動,癮這個字本身並沒有褒意或是貶意,這是一個現象的描述,是社會大眾用普遍的價值觀替物質上癮冠上了好或壞的意義。當我們說一個人咖啡因成癮時,我們腦中浮現的是一個認真努力,犧牲睡眠的上班族或學生;而糖份成癮的人我們想到的會是一個胖胖的人,每天拿著一杯全糖加料的手搖飲,甜點、餅乾永遠都吃不膩;那酒精成癮的人呢?是滿臉鬍渣、邋遢不修邊幅、酒氣薰天的失敗者,但在這樣想的時候我們並不會去思考導致酒精成癮的原因,甚至也不願意嘗試去瞭解,因為覺得自己才是正常的、自己是站在對的那一方,所以不願給予跟自己不同的人機會,每個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一點優越者心理,我想這是最殘酷卻也最不可否認的事實,這樣的優越者心理導致了許多需要幫助的人無法鼓起勇氣向周遭的人求助,因為害怕被貼上標籤,或是害怕自己軟弱的一面被揭開,因此狀況就一直不會改變,只會一直不停的惡性循環下去。

A先生願意面對自己的不完美且下定決心改變的勇氣在眾多病人中實在是屈指可數的,在醫療道路上最難治癒的其實都不是各種常見或罕見的疾病,而是病人心中的那道坎,能把坎打平的方法大抵就是病人需要敞開自己的內心讓醫生走進去,一起針對根本問題找出解決方法,如果一開始A先生就單純為了戒酒而來,並沒有說出替代故事,醫師就無法針對其心理層面給出陪伴與支持,故事的結局也許就會改變。醫與病之間有一扇上鎖的門,在一段醫病關係中透過醫生的真誠與病人的信任一同攜手找到門的鑰匙把門打開,門的屏障消除後,病人與醫生才是真正的面對面溝通,這樣的醫病關係才是真正能給病人希望的關係,期許之後的我在行醫路上能一直記得A先生帶給我這樣一堂寶貴的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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