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病平台/眼底的光

醫病平台 許郁汶(實習醫學生)

【編者按】本週的主題是「醫學生的心語」。三位醫學系五年級學生在教學醫院內、外科實習各三個月後,寫出他們由病人與家屬學習到的心得。一位醫學生敘述一位家屬過度關心病人造成許多醫病之間溝通的困擾,最後經過社工以及醫療人員的勸說,家屬改變態度後,病人病情好轉,使他領悟到自己過去在家人生病時,也曾犯下同樣的錯誤;透過「同理心」使他了解如何做個好醫師。一位醫學生追憶一位瀕死的病人,因為眷戀幸福的人生而無法接受死別的來臨,最後在病人過世後,學生寫出她對病人與家人願意與她分享他們的內心感受,使她更了解疾病與死亡而深表感激。一位醫學生敘述癌症病人在生病之後,才後悔當初因為事業忙碌而忽略了家人,直到生病之後才懂得珍惜與家人相聚的時光,深感這場大病無異「塞翁失馬」,給學生上了一堂重要的「人生的課」。我們也在此謹向這些願意讓醫學生參與照護的病人與家人致謝,因為他們使醫學教育增加了愛與關懷,激發學生習醫的熱情,而病人也因此得到更有品質的照護,希望能夠有更多的病人接受醫學生的參與照護,讓這「雙贏」的醫學教育更上一層樓,我們的孩子、孫子將來才有好醫師照顧。

圖/ingimage

在醫院實習的日子大多安穩愉快。明亮的病房、親切的環境與溫暖的人,種種元素都讓人對這裡的一切念念難忘,但最讓人深刻、觸動的或許還是病人帶有光的眼神與他們的故事。

在某個星期四,學姊對我說急診現在有個病人,之前都住內科教學病房,這次沒意外(?)也會上來到我們團隊,讓我看一下病歷準備準備。一如往常的點開病人資料,嗯……40歲女性,鱗狀上皮細胞肺癌;點開急診紀錄,嗯……主訴是越來越加劇的喘;點開抽血檢查與胸部x光,數值高的嚇人的白血球與幾乎整個都白掉的右肺,還有種種顯示腫瘤正在進展的症狀與影響……這些病程紀錄都在我心中刻畫出一位可能有些消瘦、看起來會相當疲倦、因呼吸急促而十分痛苦的病人樣貌。過沒多久,學姊說這位病人在急診時似乎就被建議要走緩和醫療,因為她的疾病即便在化療控制下仍然進展快速,但病人在急診時已經拒絕,且表示她希望積極治療,所以要我等等問病史時要小心一點、不要不小心踏入病人的「地雷區」。我也因此帶著忐忑的心,在腦海中不斷揣摩著等等該怎麼問會更恰當。

大概是傍晚時分,我們的病人張小姐總算來到病房。我打開病房的門,最初印象就如同我想像的,一位戴著鼻導管、十分喘的女性。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向她自我介紹並解釋病史詢問的目的,而我話一說完,張小姐馬上就接著說:「不管怎樣我都要活下去。」面對突如其來的直球,我有些語塞,在那沈默的幾秒鐘裡,張小姐看著我的眼神始終堅定、好像不容許任何人質疑。我開始感到困惑,張小姐似乎和我想像中的樣子有很大的不同。在後續我問病史的過程中,只要提到與疾病有關的問題,她就會反覆申明「我要活下去」、「我要積極治療」的立場,而我開始從困惑轉為好奇,我問她:「我可以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活下去嗎?」她抓著我的手,眼神依然直直地望進我的眼底,並說:「妹妹,我跟你說,因為我的生命裡有太多幸福的事,而我不能放棄。」其實她在說這些話時人還是很喘、很虛弱的,但我當下卻感受到再強壯不過的心志,以及最篤定的眼神,彷彿在她漆黑的瞳孔底下,仍能見到光芒。而陪著她的先生忙著整理行李,但當我詢問用藥與過去病史時,先生總是能完整、瞭如指掌的回答所有問題,甚至比病人自己還熟悉。我想這是一種內斂卻踏實的愛,讓人覺得溫馨可愛,所以我忍不住跟張小姐說:「你跟先生感情很好耶,他感覺很愛妳呢!」張小姐笑了笑,說:「所以,我才更要活下去啊!」當下我沒辦法給予很好的回應,只能笑笑的摸摸她的手,因為我也不清楚到底她還能活多久、不清楚治療的極限到底在哪,也在想到底是緩和醫療適合她或者應該遵從她的意志積極治療?我害怕我說錯話讓她有更多期待、或著更沮喪,所以當下的我只好選擇沈默,並在離開病房後不斷回想起她強烈的求生慾望與她的理由,她所謂的「幸福」之事。

隔天星期五,張小姐的情況好像好了一些,我們向她的先生與家人確認過意願後,確定他們仍然希望能試試看之前效果不錯的放射治療,我和PGY學姊也和他們有說有笑,說著我們一起努力看看,下週一會再幫她請放射科醫師來評估。那天張小姐和丈夫心情似乎輕鬆了點。到了週六早上,看到值班的PGY學長在群組中說,張小姐開始喘起來、X光看起來雙側肺浸潤又更嚴重,腫瘤科醫師向病人與家屬解釋後,他們最終決定不插管,並開放臨終探視、準備臨終照護。

週一早上,便直接到張小姐病房。張小姐帶著氧氣,已經處於昏迷狀態,而先生在一旁不斷流淚,旁邊是散落的衛生紙。他一邊跟我講這兩天發生的狀況,一邊穿插著他和太太以前的故事。他在張小姐20歲時就和她相戀、結婚,並生了兩個小孩,張小姐一路跟著他吃苦、打拼,好不容易到現在事業有成,不用再煩惱三餐,甚至開始考慮提早退休、遊山玩水,卻在去年11月診斷出肺癌第四期,當時甚至因為轉移的腫瘤太大、壓到氣管而一度有生命危險,但還是撐了過來。他說了好多他們的故事,最後他說,張小姐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和他說,可以跟張小姐多說一些話,把對她的感謝、愛說出來。

「以前我說一句話,她可以回我十句話,但這兩天她都不回我了。那,我現在對她說的話,她聽得見嗎?」先生仍然眼眶泛淚地望著我問。「會的,她一定聽得到的。」我想,我只能這樣回答,而我也希望如此。

最後,他看著我說:「很謝謝你們上週五對我們說一起加油,我們看到你們來其實很開心,因為對我們來說,這就代表我們或許還有希望,還有人願意幫我們,謝謝你們那天給了我們希望。」當下的我很激動,卻說不出任何話,心裡的情緒很亂。現在回想,只覺得在那個時刻,還能對我們說出這些話的他,是何其溫柔。

當天下午,張小姐在病房過世了。我們到場時,我握了握她的手,仍然溫暖。她的先生與母親即便紅著眼匡,也努力的冷靜,冷靜的處理所有繁雜的行政手續;而跟著學姊與老師的我,也必須學習短暫的抽離情緒,開立所有需要的文件。回到工作室後,心情雖並非跌落谷底,但卻感覺心裡哪裡好像怪怪,面對死亡、面對這些病人的故事,這些情緒似乎比我想得更加龐大與沈重。最後我和張小姐上次住院照顧過她的同學又再次到她的病房,雖然說不出原因,心裡卻覺得應該過去。

一到病房,裡頭只剩張小姐的母親。她一樣和我們說了一些張小姐的往事,說到激動處落淚時,我們對她說:「張小姐曾說她之所以想要活下去,就是因為她生命中有很多幸福的事,相信你們的存在一定是她這麼努力的理由。」張小姐的母親點點頭,並對我們說她一定會連張小姐的份好好的、堅強的照顧好自己。「謝謝你們來看她,你們要加油,努力成為好醫生,希望你們以後可以不讓別人的父母這麼難過。」張小姐的母親有些激動的說著。

理性來講,有些疾病似乎就是存在著治療的極限,可能並非醫生所能控制。但或許在那個時空下,病人、病人家屬所能寄託的就只有醫療,所以我們不得不被如此寄與厚望。還記得在一次的導師會談中,我問:「我有點懷疑我將來是否適合做接觸病人的臨床科醫師,因為看到病人痛苦的樣子,真的好難受。」而我的導師王醫師如此說:「這是同理,能感受到的病人的苦難是好事、也是正常的,但或許下個階段要思考的是你能夠怎麼幫助她,讓她不這麼痛苦。」所以我想,即便理性上理解再怎麼努力終究有極限,但在未來必須時時面對這些生死病痛之際,我們仍然也會對自己寄與同等的期待。

謝謝每位願意與我分享、傾吐的病人和家屬。他們對我說過的話,以及與他們互動的畫面至今仍然鮮明。我想,這些存於心底最深刻的感受與故事,或許就是所謂的「初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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