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處在疾病的邊界上 失智母親與罹癌女兒跨越疾病的一場旅程
2018年7月,人類學家劉紹華和她的母親接連確認罹患「世紀之症」,其母診斷為阿茲海默症初期,而劉紹華得了癌症。兩人同時生病,對於家人打擊重大,家中混亂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各種沒想過的生命經驗陸續發生。不論生病或康復,變壞或變好,都不是跨過一條界線那麼簡單,而是得經歷一段來回反覆的灰色地帶。
生病或老化的身體,很多的身心感受一言難盡,因為病人可能正困惑於不明的處境,也可能難以啟齒內在的憂心。當病人正在跨越身心的邊界,能靠什麼擺渡以順利超越現況、朝向安頓之境?我想,除了良好的治療,以及病人自己的身心探索與活在當下的修行功夫外,親友的同理心、照護和言行反應,也是下墜之人能否被接住、順利擺度過關的重要因素。
我和母親同時經歷身心下墜的慌張。
當我陷入化療副作用和孤立無聊導致的身心變化時,母親也正陷入腦部退化的風暴之中。半年的治療期間,醫囑盡量迴避親友探視,以預防感染。母親雖常跟我通電話,但只能等待我的白血球數回升且哥有空時再帶她來看我。雖然我們對各自病程的認識和投降的時間點不同,卻同樣經歷過身心下墜的慌張。
我接受治療約三個月後,母親從擔心和掛念我,變成只有掛念,到主要剩下「為何我都不回家」的疑問。她逐漸忘記我生病了。當我偶然發現母親遺忘此事時,我感到難得的欣慰,從此在她面前絕口不提。我以為,遺忘不好的事就等於放下。但是,仍有清晰邏輯認知的母親,不見得這麼想。
遺忘並不等於放下,而是想不起來的懊惱。
有回聊天,母親提到一些她記不清楚的不愉快往事,我說:「這些事忘記了,不就輕鬆了嗎?就不用再想了啊。」 母親偏頭瞅我:「怎麼會輕鬆?」 我又問:「那是什麼感覺呢?」 母親低下頭,似乎認真用力地在思索:「覺得很……懊惱,想不起來很懊惱。」母親用加強語氣說了「懊惱」兩次。我有點訝異,這是非口語的正式用詞,母親的表達能力仍非常精準。
母親和我的對話讓我明白,沒有完全遺忘的記憶,仍是記憶。記憶破碎的狀況勾引出自我認同的焦慮與懊惱,哪怕是不愉快的記憶,都不想失去。母親想要拾回的,不一定是記憶本身,更是記憶的能力。母親經常清晰具體地描述自己的腦霧狀態,她能認知並表達細微的變化。
外人看來是幻覺,卻是病人的真實感受。
有一天,我牽著母親的手散步,她突然問我:「妳有沒有覺得我走路搖搖晃晃?」其實,母親走路並沒有搖晃,但那是她身體內在的真實感受。我在治療後期,偶爾也有那種身體內在非常脆弱,像是隨時想坐下的感覺,但是外人完全看不出來,甚至可能以為是病人的幻想。那不是錯覺,是真實的感受,病人正在辨識體內的訊息,並努力穩住自己。
母親所經歷的病識感,是種覺察自己正在往下墜的失控感受,儘管速度不一定很快,方向卻很明確。我感同身受。治療期間,我的病識感也很明顯。在一般的社會認知裡,化療就像是把「毒藥」打進身體裡,癌細胞殺死了,無數的好細胞也陣亡犧牲,化療就是一種必要之惡。
我的病識感,主要源自於化療的副作用,而非已受藥物控制的疾病本身帶來的傷害,所以,我相信自己度過化療的難關後將得以康復。然而,儘管有此信心,我都免不了陷入低潮。而快速老化愈趨逼近、失智愈趨明顯的母親如何能有信心?如何能安置自己的不安?
當我們處在疾病的邊界上
失智症狀一再浮現的母親和癌症治療中變得脆弱的我,都處在邊界上。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用上這套我熟稔有餘的觀點,來理解母親和我的這段生命交會時刻。我的人類學研究讓我慣於「永遠處在邊界上」,向來以為那是一個來回進出隱微邊界的不穩定狀態,因為堅守模糊地帶,才能在其中探尋和理解不同世界的脈絡。這種狀態最適於思考,尤其是關於自身認同與位置的思考。
只是,以前的我未曾想過,處在邊界上對於生命的思索和昇華有利,卻也可能延長病中之人的困惑與苦痛。因為,多數時候必須跨越模糊邊界,才有可能朝向穩定,或邁向新生。位於邊界上的處境若欲是福而不是禍,端賴對於前景能否有所期盼。
治療是我的擺渡人,得以協助我跨越有限可期的邊界之苦,只要前景在望,處在邊界上仍有新生的期待。但是,母親的擺渡人何在?母親正在經歷的生命過渡,是否還能有機會走向某種重生,而不僅只是一路失控漂流到生命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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