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病平台/光照進來的地方,不一定要有窗
編者按:本週的主題是「醫學人文與臨床醫學」。一位在訓練中的醫師分享他在老師的輔導下,從一位癌末病人的身上領悟到「打開眼睛、打開耳朵、打開心,病人會教我們怎麼成為他們的光,如何照進他們的窗」。一位醫學倫理的資深教授,分享他與醫學生的互動,教學、讀書的心得,希望培育「不只要醫病,也要醫心,更要醫人」的好醫師。
這是一個在內科一如既往忙碌的日子,一位五十餘歲的「女強人」就這樣悄悄地來到了我照顧的病床。
她是一位於幾年前診斷乳癌的病人,經過手術、化療、放療、標靶治療後,於去年五月因開始出現步態不穩於腦部核磁共振下發現小腦癌轉移,開始進行全腦放療,但後續發現癌症繼續進展,癌細胞轉移到軟腦膜,因此來住院做第二輪,共計十天的全腦放療。
這次住院於內科的角度而言,說穿了沒有太多工作,主要就是負責打打病歷、每天問候,確認沒有因為放療太不舒服。看著癌細胞可說是「滿天星」的腦部核磁共振照片,我深知這個病人的餘命可能是用週來計算,反射性地到系統上看有沒有DNR(Do not resuscitation,拒絕心肺復甦術或維生醫療),也做好準備看到一位病奄奄、躺在病床上意識昏迷的病人。沒想到見到她的第一面,她正在全神貫注地使用筆電工作,甚至讓我懷疑是否我眼前的不是那位病人。
了解後才知道,病人是一位工作能力極強的高階主管,目前的不舒服除了走路有點不穩、無法騎自行車與開車,記憶力也些微退化、有時記不住客戶的需求之外,其他功能都很健全。病人只有女兒相依為命(年紀跟我差不多)。每天查房時女兒都安靜地陪伴在病人身邊。女兒自從病人住院之後,我與她幾乎沒有講過話,唯一聽到她的一次對話是「媽媽現在要去做放療了」。由於前頭負責安排她的腫瘤治療計畫的醫師是別的醫師,單從病歷上的DNR,與一句「Explained poor disease prognosis(已解釋病況預後不佳)」,我實在難以確認病人對自己病情的了解程度究竟如何——如果她知道了她剩下的日子可能不多,她還會選擇這樣拼命工作嗎?她女兒知道媽媽的病情狀況嗎?她希望女兒知道自己的病況嗎?無窮的問題,使我甚至有點逃避每天的查房,因為雖然能日常關心她放療的狀況,身處醫師生涯中最菜鳥階段的我,卻連我要怎麼打開這個話題、能不能在她女兒在場的情況下打開這個話題、甚至是我能不能打開這個話題,都百般糾結。
病人於住院期間剛好有教導我們如何在病人身上做神經學理學檢查的課程,我們就挑了這位病人作為「老師」——在取得病人同意後,老師帶領著我們進入病房,開始一邊進行教學,一邊跟病人聊天,而病人不經意地提到她有在準備後事。老師的醫病溝通技巧與真摯的心,在我身為醫學生時就深深敬佩,而此刻再次讓我感受到,醫病溝通不只是一些規則、口訣可以描述清楚的「技巧」,而是一種從醫者的本質散發出來的人性光輝。病人的話匣子就像被打開了一樣,滔滔不絕地講述她的故事。病房內有說有笑,就像遇到許久不見的故人。而在做完神經學理學檢查、關心完病人後,老師想給病人看一篇文章,病人甚至回應最近需要先趕一份企劃案,等之後再說。
十天的住院療程被繁忙的病房事務快速沖刷過去,轉眼間病人就出院了,很遺憾我至病人出院前都沒有機會跟她當面談到這個話題。我好想成為病人的那束溫暖的光,但我找不到能照進的窗。
幾週後的醫學人文課程,我選了這個病人的故事作為報告主題,和老師們、眾多醫學生們討論,對於年紀輕、功能還很好的病人,該如何確認他理解自己的病況,同時不過度殘忍地破壞他對治療的期待?而對於年紀更輕的子女,該如何確定他對於家人病情的了解與需要的輔導?如何用自然的方式先隔開病人與家屬,了解病人本身對於病情,想讓家屬知道到怎麼樣的程度?在大家各抒己見的過程,醫師們提到「你其實可以直接問病人」。我當下確實有點震驚,因為我的一切考量都是希望「設定」一個讓我感到安全、比較不會有意外發生的狀態,但其實無論我怎麼考慮、怎麼上演內心小劇場,不可否認地,病人的想法才應該凌駕於我們的想法之上。對於許多醫病溝通的細節,我們會因為各種不確定的因素與說錯話的恐懼,將自己絆住,表面上或許是因為糾結怎麼樣對病人「最好」,但在我們沒有親口詢問病人的狀況下,我們又怎麼替病人決定什麼對他們是「最好」的呢?
或許我可以問病人:「我接下來想跟您談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關於您疾病接下來的預期進展,以及需要面對的重要選擇。這個話題並不容易,會需要一些時間,請問是否希望我們先單獨談談?」我也能更早地把女兒納入進每日查房的對話對象,可以詢問她在醫院是否睡得好、有沒有覺得媽媽有哪裡不舒服,或許都可以進一步得到更多資訊,進而找到切入疾病預後議題的時機。或許我一直在等的「完美時機」永遠不會到來——不會每次都能等到病人隻身一人、治療到一個段落、不會在談話時被打斷。很多時候,當我們準備好打開眼睛、打開耳朵、打開心,病人會教我們怎麼成為他們的光,如何照進他們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