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病平台/感恩

醫病平台 賴其萬(醫師)
病人家屬感謝蘭醫生。

本週的主題是「感恩」。醫師這行業常常是被「感恩」的對象,但我們很少有機會聽到醫師內心的感恩。一位剛康復的醫師寫出他的心聲,「感恩並不一定要有宗教信仰,但好醫師就是懂得『感恩』的醫師」。一位篤信基督教的醫師寫出自己如何決定將靈性關顧帶入職場,而以「接住受苦的心」之期望,選擇精神科醫師之路。一位醫師因為最近嚴重的背痛而受到親朋好友紛紛來電問候鼓勵,而深深體會自己的存在並不孤單,感恩之情,油然而生。

因為身體有恙,有一陣子停了我最喜愛的游泳。最近在身心方面逐漸康復,今天終於很自然地游了600公尺,沒有感到絲毫不適。開車回家的路上,身心有種說不出的舒暢。不知怎的,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恩」。但我不禁自問,我是向誰表達感恩?感恩一定要有對象嗎?

我第一次接觸到「感恩」這字眼是我在1998年結束在美國定居23年之後,回台定居,最初在花蓮慈濟醫學院服務時,我發現這兩個字是經常都會聽到的。當時以為這是「佛教」的獨特用語,後來搬回台北就近照顧老父時,我發現父親也用這字眼。我特別記得父親有一次因為想拿衣櫥上端的東西,自己站在高凳子上不慎跌坐在地上,而被送到離家很近的台大醫院急診處,照了X光片後幸好無礙。但當時醫生問他,是否有開過刀置入外物於體內,但他說沒有,後來才發現原來他忘了拿下他從不離身的一尊小佛像。他告訴我:「這佛像是你剛回國不久,證嚴上人託你送給我的禮物,我從那以後就一直掛在身上。」接著,他說了一句非常感性的話,「如果我當時沒有隨身帶著這佛像的話,你想我會這麼安然無事嗎?」記得父親說這話時的表情,就是一幅難忘的「感恩」圖像。在慈濟服務的三年我還是無法領會佛教的深奧,但是對「感恩」這句話卻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記得十多年前我們已經離開花蓮搬到台北,住在捷運藍線忠孝新生站附近時。有一天下班後從這捷運站走出來時,看到兩位外國女人在看地圖,我很自然地就走過去,用英文問他們,「是否需要幫忙?」想不到他們沒有馬上回應,卻面對面地笑得很開心,我一時愣在那裡,心想到底是不是我沒有表達清楚。他們很快地就注意到我的反應,年老的婦人趕緊解釋說,「你們真的是一個非常令人羨慕的國家。我們昨天才到達台灣,這是第三次我們剛開始查看地圖時,就有人伸出援手。我們是來自紐西蘭的母女,我們繞了世界好多地方,明天我們就要回紐西蘭。你們台灣人應該引以為傲,有這麼善良的民風,樂於對素昧平生的外地人伸出援手,這是我們這次繞了好多國家都沒有看到的。」接著我發現他們是想要去看「整條街都是賣電腦的地方」,於是我就在地圖上幫他們找到,只要走十幾分鐘就可以走到的「電腦街」。他們一再感謝我的那種表情,使我對他們表達「感恩」的回應留下很深的印象,尤其是那霎那間我感到「我以台灣人為榮」的驕傲。

幾個月前我去西雅圖與兒孫團聚時,我去拜訪一位來自台灣的名醫。他邀請我參觀他在當地經營多年的台灣人老人社區活動。我也在他們的聚會與一些老年的台灣同鄉說了一些話。想不到一位熱情的同鄉在會後與我分享她在手機存有我在彰化基督教院(彰基)附近,隨手拍下的一張蘭大弼醫師(「蘭醫生」)的照片。那是有一次蘭醫生回台訪問時,他與我在彰基附近走路時,被一位當地人認出來。當時蘭醫生已經從彰基退休歸隱英國多年,想不到這位先生握著他的手,淚眼盈眶地告訴他,他們全家人到現在都還思念他當年照顧他們母親的恩情,而蘭醫生也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當下我忍不住就以手機拍下我生平最得意的「感恩之照」。想不到在西雅圖,這位來自台灣的同鄉,因為看過我在蘭醫生過世時,在經典雜誌寫了一篇追念這位我最佩服的醫界典範的文章,而這張照片就是那篇文章的插圖。我覺得那是「感恩」最傳神的表情。多年來我也由蘭醫生、盧俊義牧師以及摯友林信男教授,獲知「感恩」是基督教徒常用的字眼。透過「谷歌」,我也才發現回教經典也有「感恩」這字眼的使用。

我注意到自己年紀越大,越常有這種強烈的「感恩」之心,但我卻沒有特別的宗教或神可以表達我的感恩。我與內人這幾十年來錯過許多皈依宗教的機會。在美國時,我們曾有一對非常虔誠的基督教徒夫婦鄰居邀我們上了好幾次的教堂,但我們還是不會點頭的頑石,回國後在慈濟醫學院服務三年,也沒有皈依佛教的慧根,所以對於宗教,我雖然不是「無神論者 (atheist)」,但我因為無法相信「來世」、「天堂」,而始終是個「不可知論者 (agnostic)」。當我感謝自己的「好運」,或受到別人對我的感謝而感動時,都會有「感恩」之心油然而生,而這種時刻,我常會在書房裡對著我父母生前在歡宴中微笑的一張照片,表達我由衷的感恩,也許我有今天的幸福就是因為父母的保佑。一位八十歲的老醫師講出這種話,深恐會貽笑大方。

我曾經在醫師懲戒委員會任職多年,看過不少醫界不應該發生的行為,我深深覺得白袍容易使醫師失去謙沖。我常常告誡年輕的醫師與醫學生,醫師這職業很容易自滿,因為醫師常被一群我們做對了診斷、成功地治癒的病人與家屬所包圍,不知不覺自我膨脹,而失去了謙沖。然而醫師看病,一定有些人因為病情沒有改善而另請高明,但醫師通常沒有機會獲知這種病人的回饋,而無從由失敗中得到教訓,學會謙虛。

記得很久以前,我看過一位美國醫藥記者採訪幾位美國最有名的外科醫師之後所寫的一篇動人的報導。他說,這些大師有一個讓他想不到的共同點,他們在開刀結束之後,都會祈禱感恩上帝,讓他圓滿結束他的手術。這位記者說,他沒有想到這幾位大師級名醫居然都保有醫者的謙沖。但對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我,倒有一種想法,一個好醫師就是懂得「感恩」的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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