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病平台/急診白班的一天
編者按:本週邀請急診處、加護病房這種較有壓力、容易引起醫療爭議的工作環境的醫師們談談他們的工作。一位急診醫師敘述自己在一個白天所看到的各種急診病人與家屬的互動,以及最後幾段與同事分享的心得,道盡了急診醫師的內心世界。一位加護病房的醫師述說病人病情變化時,常會遭逢家屬無法理解或接受的困境,使他有感而發,醫病的共同敵人是「疾病」和「無常」,並不是「彼此」,而發出呼籲:請讓醫療人員把心思花在「如何救病人」上,而不是「如何不被告」。最後由兩位關心醫療爭議的作者說明時代的變遷,醫病關係已經不再是醫師希冀病人「遵從」,而是互相需要「理解」,希望能「創造支持環境,讓病人有能力成為隊友」以達到「從人出發的醫病合作關係」。
50多歲女士燒炭自殺,一氧化碳中毒後昏迷併吸入性肺炎插管,於急診接受高壓氧治療三天後意識恢復,在急診練習脫離呼吸器時屢屢覺得疲累而想放棄,在旁的先生握著她的手,想說些什麼又開不了口。
我在床邊看著她說:「你嘴裡插著管,手腳被綁著,不能說話、不能吃東西、不能滑手機,不會很難受嗎?人生還這麼多美好的事,難道你要像隔壁急救床這些老的不能再老,飽受生命病痛折磨的老人家們,氣切後接著呼吸機,喪失了選擇,永遠只能看著天花板憶著往日榮光,同時感嘆著人生遺憾?」
病人看了天花板,轉頭又看了眉頭深鎖的老公,順利地在練習後,在急診拔管,脫離了呼吸機。
30多歲男工程師在家面朝地猝死,送到院後肢體已僵硬,皮膚已出現重力作用下的死亡圖騰瘀斑,急診醫護們專業地施行急救心肺復甦術,一如既往地向死神宣告他們的不妥協。家屬們傷心斷腸,白髮蒼蒼的父親趕來後聽到噩耗幾近昏厥,腿軟了癱倒在地。我把其他候診椅上等待的病人喊起,扶著他躺平,看著父親慢慢恢復了意識,醒來後隨即躺在椅子上放聲嚎哭。病人的母親哽咽地說病人兩小時前才打電話說要她去車站接他,後來就失聯了,回到家就看到他一動也不動的趴在地上,急忙叫了救護車。她失魂般地喃喃自語:「一定是回家太晚疏忽了,還是有什麼警訊沒察覺。」母親非常驚慌的蹲在地上,雙手一直抓著頭髮,眼睛看著地板直搖晃著頭,把悲痛的結果歸咎在自己身上。
在確定病人父親安全無虞的情況下,我把家屬們全找了進去,輕聲但堅定地說著:「根據我的職責跟被賦予的權利,我必須宣布一些事情,你們的孩子已經過世了,什麼原因我無法得知,通常是心臟或是腦部方面的問題,不過那已經沒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不是你們任何一個人的錯,你們會承擔苦痛,但不要自責,這是老天的錯,很不公平地老天不用被究責。你們過去他耳邊跟他說些道別的話吧,說謝謝他當了你們30多年的兒子,他表現的很好,你們為了他也傾盡了所有,你們會會好好珍惜彼此,要他不要有什麼牽掛。我相信他失去意識的當下是沒有苦痛的,因為時間太快,來不及痛苦。我再重複一次,你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該對這事負責,你們付出了足夠的愛,我相信他永遠會記得。」
50多歲先生心肌梗塞後肺炎及急性肝炎併黃疸,病人一位高大但絲乎有些心智障礙、說話非常羞澀溫柔的兒子,拿著手機作勢要靠到我耳朵,一邊非常禮貌及客氣地請我再解釋一次病情,並說明他想要錄音並說明給母親聽,因為他實在記不住也沒法理解那些,即使我自認已經簡白以及把語速放慢到極致的病情說明。
正常情況下病人拿手機錄音是件非常冒犯且挑釁醫護的舉動,但我看著他的眼睛,實在感受不到任何惡意,甚至覺得要他說出這樣的請求,已是他單純的語言世界裡非常艱難的事情,於是我把手機拿近,用像在與小孩說故事的方式,盡可能慢慢的解釋父親一些可能會遭遇的危險給他錄音。結束後確認他已經沒有疑問,然後看著他背影放心離去。
90多歲臥床慢性氣切的退役將軍爺爺肺炎,接上呼吸機後在急診等待加護病房三天。在旁的老夫人行走不穩,手臂一直在顫抖,手上拿著的灌食配方幾乎快要灑出,我遠遠看到跑了過去攙扶著她坐下,並詢問她是否有巴金森式症的疾病?她先表達感謝,訝異我意外觀察的仔細,並訴說著她的怪病,平常走路移動沒問題,但停下久了腿就會僵硬,僵硬後要再開始行走得花很多力氣,大多時候會顫抖,曾看過了一些神經科醫師,甚至半嘗試性地去接受脊椎手術後仍舊無解,查不出原因,已經放棄不知道該去看什麼科了。我思考了半响,直白地表示我只能看出異常,但不確定病因,只能推薦我覺得不錯的神經內科醫生給老夫人,讓專業的醫生去傷腦筋。
40多歲女性暈厥送醫,臉上滿是瘀傷,檢查後判斷為暈眩症發作後低血壓昏厥。病人母親希望我能趁這個機會告誡她女兒不要喝冰水,要喝溫開水就好。事實上雖然喝不喝冰水對疾病一點好壞處也沒有,但我還是很若有其事配合媽媽的威脅了一下病人。
「下次感覺頭暈或快要昏倒地前兆出現時,一定要盡快坐下或躺下喔。還有記住,一定要配溫開水!」我拉高音調有點心虛地說著,不忘回頭對病人母親邀功做了個象徵任務成功的半眨眼。
「醫師,謝謝你,用很奇怪的激勵給了她一些勇氣。」一氧化碳中毒女士的先生走過來拍著我肩膀說著。
「醫師,謝謝你,你說的對,不是我們的錯,但是剩下活著的人比較辛苦,這好不公平,不是嗎?」年輕猝死病人的母親扶著他先生,哽咽著對我說。
「醫…師…謝……謝…你…的…說…明……」心肌梗塞病人高大內向的兒子很靦腆的對我擠出幾句話,我看見了他抿著嘴唇,但掩蓋不了嘴角上揚了12度的微笑。
「醫師,謝謝你,額外花了這麼多時間聽我說我的病,我老伴躺在床上13年了,我幾乎用盡了所有的精力,他就是我的全部,但我是不是也該自私地多關心自己一點呢?」退伍將軍的夫人很有氣質地慢慢低聲說著,那聲音像極了悠長的一聲嘆息。
「醫師,謝謝你,溫開水真的很重要,你也要記得多喝溫開水。」暈眩症女子母親很有禮貌的對我點頭,手裡拿著保溫杯。
「謝謝你們的謝謝」,我在內心默默的對自己說著。
下班之前,護理師問我:「不覺得今天的病人都有些故事嗎?」
「是啊,不過不只今天,而是每天、每個病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故事,各自精采。有些時候我們用聽的,更多時候我們用看的、用猜的。我只希望,我們當他們故事裡的過客,甚至是背景就好了。」
人生是一班慢速直奔死亡的單程列車,旅途上有人上車、下車,我們掌握不了起點,也預測不了終點。
我們所能決定的,只有趁待在車上時,盡量去認識人、去愛人,去記錄窗邊經過的風景,去感受經歷的人情。去哭、去笑、去體驗一切發生在車上的美好與苦悲,去自我實現。然後盡可能地,在任何一個可能下車的瞬間,回眸車上的人一眼,眼裡盡是關愛與感激,最後自豪地閉上眼,不留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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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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