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斌洋/一位乳癌媽媽的牙科故事
五年前,一位約35歲的年輕女性走進我的診間。她身材清瘦,眼下泛著淡淡黑眼圈,語氣有些急促:「醫師,我牙齒痛得受不了,可我不知道該去哪裡……」
她不是我們的老病人,看得出來,是輾轉來求助的。我當時以為是普通的牙周炎,便照例問了病史。沒想到她說的第一句是:「我正在接受乳癌治療,第三期……」
這句話像驟然按下的煞車鍵,我立刻收起慣性診療節奏,重新檢視她的口腔整體狀態。她的牙齦腫脹嚴重,明顯已有慢性牙周病跡象,但更讓我在意的,是她極度疲憊的神情與口中「求救無門」的無奈。
那天,我花超過一個小時為她進行全面牙周清創,並用她聽得懂的語言,細細講解每一個保健步驟。對一位正與癌症交戰的人來說,口腔這一關不能再失守。
她沒有多說話,只是靜靜點頭。但我知道,這場「牙齒的仗」,是她另一次堅持活著的努力。
五年後,她再次走進診間。當她脫下口罩,我立刻認出她。
「最近治療還順利嗎?」我下意識地問。
她驚訝地瞪大眼睛:「你居然還記得我?」
「記得,當然記得。」我笑了笑。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最近有顆牙好像鬆了,我想是不是之前做的假牙脫落了。」
我真希望只是這麼單純。但當X光片出來的那一刻,我的心沉了。不是假牙脫落,而是牙根浮起,顯然牙周病再度發作了——這次來得更猛。我必須知道她目前的整體健康狀況:「現在是持續標靶治療嗎?還是觀察期?」
她低頭說:「目前還在做標靶。不過……前陣子檢查時,醫師說肝臟出現了陰影。」
那一瞬間,我聽懂了,那是她人生另一個黑暗關卡。我腦中立刻浮出「遠端轉移」、「化療七傷拳」、「雙磷酸鹽腐骨」這些關鍵字。
作為一名牙醫,我也深知:這類藥物雖能延緩骨轉移,卻會大幅增加口腔傷口難癒與骨壞死的風險。她的口腔,現在每一個發炎點、每一顆牙齒,都變成了未爆彈。
我當機立斷,迅速為她擬定一套密集牙周處置計畫。正當我詳細說明時,她的神情卻慢慢變得遲疑。
「我下個月要帶孩子去加拿大。讓他去讀書,也想看看那邊有沒有新的治療方式。台灣的醫療真的很好,但孩子才小學三年級,我想在我身體還能撐的時候,親自陪著他重新安頓。」她看著我,眼神比語氣更堅定。
「我不想他一邊適應新生活,一邊還要操心媽媽。更不希望他看到我掉牙、嘴巴空空的樣子。」
我點點頭,不忍讓她看到我眼中的濕意。她說得雲淡風輕,其實每一句話背後,都是她一口一口吞下的恐懼與決心。她將面對的不只是昂貴的加拿大醫療費用,還有不敢讓孩子知道病情可能惡化,以及身體與時間的極限賽跑。
我重新設計了整套療程,用最緊湊的時程安排,並在病歷上畫上一個特殊的折扣符號。「這個折扣,是為了你的健康,也為了孩子。我相信妳一定行,也相信還會再見到妳,而且,是健康的妳。」
她的手指輕顫,握住那張治療單,努力不讓眼淚滑下來。
這場義無反顧的遠行,是一位母親最後一搏的溫柔。而我能做的,就是讓她在這段旅途中,能微笑、不掉牙、不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