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急救無效病患... 身為醫師我能做的只有給祂一個房間,讓父母陪伴走完最後圓滿平靜的路

元氣網 唐貞綾醫師
隔著這道門,是急診醫師留給生者與亡者道别的寧靜空間。圖/唐貞綾醫師提供

醫生這個行業當越久,尤其是在急重症領域,越容易感覺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到底該不該繼續CPR

那天,我跟藍寶醫師值班,我不過是想去倒杯水而已,就聽到無線電裡傳來「Trauma OHCA!送高醫、送高醫!」

顧不得自己還口乾舌燥,我立刻把水杯放下,轉身開始著裝,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一場大戰。

才跟藍寶醫師把現場準備好,就看到兩名EMT一個從床尾推著擔架床,一個站在床側邊跑邊壓胸地把病人送進來。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孩子,大概才高中左右吧,沾滿鮮血的臉龐上還留著屬於青少年的稚嫩,但和其他孩子們不同的是,她的雙眼瞳孔已經放大,她的兩側耳朵正汩汩流出鮮血,而我知道那是個不祥的徵兆,因為那通常代表著嚴重的顱內出血和顱骨骨折。

我們跟護理師們快速地接手急救,或許是上天聽到了我們齊心的心願,那孩子的心跳居然奇蹟式的回來了,短暫的。

趁著這短暫有生命跡象的時刻,我們快速把他推去做電腦斷層檢查,腦部電腦斷層才做一半,跟去檢查室的我就看到她的血壓開始掉。

腦部電腦斷層一結束,我跟護理師小美就衝進去幫她打強心針,可是我們打進去的藥就像是石沈大海一樣,完全沒有功能,搭配上我在檢查室初步看到的腦部影像,我知道那是她的腦如我們所預期的,真的傷得太重了,讓她的生命中樞已經失去功能。

顧不得還沒做完的檢查,我當下決定先回急診室繼續急救再說。

於是就像送她來的EMT一樣,小美和我們的助理員推著床,而我在床側一邊跑一邊壓著胸,那個時候,我覺得這短短十幾公尺的路,竟是如此遙遠,也一直到下班後,我才發現我的腳扭到了。

急救一直進行著,都已經超過三十分鐘了,她的爸媽還沒來,我們該繼續到她爸媽來嗎?還是該就此放手?

畢竟急救超過三十分鐘的神經學預後本來就不好,加上她腦部受損的情況,要恢復幾乎不可能,這樣我們還要繼續壓胸增加她的痛苦和傷害嗎?

可是如果她爸媽來了,發現我們已經結束急救,會不會責怪我們沒有盡全力救她?即使我們已經真的盡力了。

和藍寶醫師討論過後,在萬般掙扎下,我們還是決定停止急救了。

我以後不會再罵妳了

護理師們幫她把染滿血的臉龐、頭髮稍微清理,把兩邊一直出血的耳朵用紗布塞住,身體底下滿是血跡的床單也換掉,身上也換上了一條新的棉被,除了她嘴巴咬著的氣管內管還連接著呼吸器,她就像是睡著了一樣,美麗而安靜。

彷彿是掐好時間的一樣,護理師們才剛幫她整理好,警察就帶著她爸媽出現了。

進外傷區,大聲喊著她的名字「韶涵、韶涵!」

藍寶醫師問:「請問是韶涵的爸媽嗎?」

韶涵的媽媽急著回答:「是,我們是,醫師她怎麼了?」

藍寶醫師才開口說:「很抱歉,韶涵她送到我們醫院的時候就已經沒有呼吸心跳了!這是她的電腦斷層⋯⋯。」

韶涵媽媽就往後癱倒哭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不要再說了,你告訴我她在哪裡就好,她在哪裡?嗚嗚嗚嗚~」

藍寶醫師還試圖要安撫韶涵媽媽,跟她解釋病情,但她完全聽不進去,只是不停地打斷藍寶醫師說:「我不要聽你說的這些,你告訴我她在哪裡就好,在哪裡啊?」

說著,她就掙脫了小美攙扶著她的手,開始在急診室裡東張西望,想要搜尋她心愛的女兒。

還從來沒有遇過這種完全不聽解釋的崩潰家屬的我,有些不知所措,倒是藍寶醫師嘆了口氣後,跟韶涵爸媽說:「她在這裡,我帶你們去。」

當韶涵爸媽走進韶涵所在的圍簾內時,我聽見了尖銳的女聲撕心裂肺的哭吼喊著:「韶涵,妳醒醒啊!是我啊!是媽麻啊!妳醒醒好不好,不要再嚇我了!妳快醒醒啊!」

「妳不要再睡了好不好?趕快醒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罵妳了!妳是媽媽的心肝寶貝啊!,媽麻以後真的不會再罵妳了,妳醒來好不好?」

而低沈的男聲啜泣則成了這聲聲呼喚的背景音,在急診室縈繞不去。急診室裡的其他病人和家屬,忍不住總往圍簾的方向多看個幾眼。

我最後能做的事就是給祂一個房間

一波新病人又來了,擔架床的推床聲、住院醫師的問診聲、護理師的衛教聲音,整個急診室鬧哄哄地嗡嗡作響。

然後我就看見了,藍寶醫師一個人默默地推著韶涵的推床,將祂送進去目前沒人的縫合室,又拿了兩張椅子,帶了韶涵爸媽進去,接著再把縫合室圍簾拉起來,隔絕了外界的目光,等到縫合室鐵門關起時,我就再也聽不見摧心的哭喊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出來,我沒有問他,他說了什麼,因為曾經在住院醫師時期,跟著他一起在加護病房照顧過重症病人的我知道,他一定是像以前一樣,用溫柔的聲音輕聲說著:「爸爸媽媽,如果韶涵真的要離開了,那我們在她離開前跟她說說話,好嗎?有研究說,聽覺是人最後消失的感官,我們趁這個時間把想跟她說的話都說一說,她會聽得到的,您們好好陪她ㄧ起走完最後圓滿平靜的這段路⋯⋯」

後來,當我們一起把病人處理到了一段落後,我問藍寶醫師為什麼會想到要把韶涵推進去縫合室裡,他只是淡淡地說著:「因為身為醫師,最後我能做的,也就只有給祂一個房間,讓他們好好說再見而已⋯⋯」

而我看著吵雜紛亂的急診室,望著被鐵門阻隔一切的縫合室,突然懂得藍寶醫師推床背後的溫柔,那是對死者最後的疼惜,對生者最後的救贖。

高醫外傷及重症外科主治醫師唐貞綾。圖/唐貞綾醫師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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