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動簽下放棄急救書…妻逝1個月後 他又來到急診室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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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室畫面。本報資料照片

一個月後,他再一次出現在了急診搶救室門前。

事實上,他已經來了很久,一直等在急診搶救室門口,等待著忙碌完畢準備離開的我。

「大夫,你還記得我嗎?」我剛打開搶救室的大門,便碰見了一直守候在門口的這個男人。

雖然我每日都會遇見許多人,但有一些人卻是很難忘記的,更何況這位主動放棄自己妻子的男人呢?

我打量了這位蓬鬆著頭髮滿是鬍鬚的男人,同一個月前相比他要更加的憔悴了。

「你有什麼事情嗎?怎麼現在過來了?」他的妻子早在一個月前便離開了人世,所有同醫院有關的手續均已經辦理完畢,所以對於他深夜突然的出現讓我有些意外。

他卻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打擾你了,非常不好意思。我有一個問題不明白嗎,想請教你一下?」

「你說」

就這樣,在凌晨的急診搶救室門口,我像一個月前那個艱難的時刻一樣再次同這個男人溝通了起來。

「我聽有人說這種肝病在死亡前半年就會出現乏力厭食,為什麼她會突然就死亡了?」原來關於妻子的病情和死因他又從別人口中得到了不一樣的版本。

聽著他的疑問,我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是因為我不知道死者的病情和死因,事實上死者正是從我手中流走了最後的光陰。

讓我有些不知所措的真正原因是,從他的言語表達和神情之中我可以得到一股強烈的信息:這位喪妻一個月的男人正處在焦慮甚至自欺欺人的精神狀態。

因為從妻子罹患肝炎到出現肝硬化,從肝硬化肝腹水到肝癌,從肝癌到消化道大出血,每一次就醫看病,每一次溝通病情,每一次下達病重通知單或病危通知單,他都在場。

所以,他對死者的病情要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然而,他卻為何要在凌晨時分再次來到急診呢?巧合的是我有一次值班,如果我碰巧並沒有值班呢?

藍色無菌口罩之下的我尷尬的抽動了口角,搶救室門口的他有些手足無措的等待著我的答案。

「別人口中所謂乏力厭食的症狀指的是患上肝病之後最初的症狀,像你妻子這樣患有多年肝炎、肝癌晚期的病人,一旦出現食管胃底靜脈曲張破裂大出血,往往就是致命的,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死亡。」

本報資料照片

我深怕他不理解,又補充道:「任何病都有量變引起質變的過程,一開始你妻子也有過乏力厭食這樣的症狀,只不過一個月前送過來的時候已經是肝病的晚期了。」

「我沒想到會這麼快」他還沒有從妻子離去的傷痛中走出來。

「你包中的那一堆病危通知單還不能說明問題嗎?」我知道他一定是知道答案的,我知道他一定是對自己放棄搶救的決定有所內疚,我也知道他只是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時光透過我們的身軀,要比任何時候的速度都要快一些。

光陰淹沒了我們的身影,從來不會留給我們掙扎的機會。

這位比我父親小不了幾歲的男人時而將手放進上衣口袋,時而將手放在牆壁上,有時而緊緊攥著褲子。

而我能寬慰他的話卻很少,就像我看著生命的流逝而能夠做的也很少一般。

再多的話也只不過是一場虛情假意的安慰,再多的寬慰也只是他人不能代替的悲傷。

「肝癌晚期的病人有很多都是以這種方式離開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家屬盡力了,醫生盡力了,其它的只能聽老天爺安排了。」就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突然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這番話。

幾句話後,他便悄悄的消失在了急診走廊的拐角處,我也再次退回到了搶救室之中。

月光透過搶救室巨大的落地窗照射了進來,將冰冷的光線灑在了每一個病人的臉上。

急診搶救室的拐角處卻是一望無際的黑暗,彷彿有一隻大手正隱藏其中,輕輕晃動著那張他的妻子曾經躺著的病床。

而懸掛在搶救室正中央的電子鐘,在病人們的掙扎呻吟和喘息聲中,替我見證了那些亡魂的離去,又讓我想起了一個月前的那個搶救室夜班!

凌晨三點,我趴在電腦前假裝研究著那些沒有情節只有骨與肉的片子。

實際上我正注視著搶救室拐角處那兩位忙碌著的大爺,他們正有條不紊的整理著那些我們每個人都將穿上的衣物。

急診搶救室門外突然傳過來一陣躁動,有人在罵街,還伴隨著砸東西的聲音。

出於防護自己的習慣,我並沒有立刻衝出去,而是趴在門縫中偷偷的張望。

原來是一位大媽同收費員發生了爭吵,說著一些有辱斯文、不堪入耳的話。

是什麼原因讓一位大媽同收費員在深夜發生爭吵?

仔細聽來卻又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是因為醫保系統在按預定計劃升級。

在醫保系統停機維護期間,醫保患者只能先行自費掛號、付費看病。一旦系統恢復正常工作,可以憑藉繳費發票換回醫保。

雖然收費處的同事已經做了解釋,但這位大媽卻依舊不理解。

她只是固執的認為:不用醫保卡看病自己就不划算,為什麼別人都可以用醫保卡,憑什麼輪到自己的時候就不可以?

「憑什麼我不能用醫保卡?明天換發票,不是讓我多跑一趟醫院嗎?」大媽情緒激動著將手中的口杯砰砰作響的敲打在櫃檯上。

直到圍觀的病人、值班的保安,大家紛紛上前勸說、解釋,大媽才不甘的離開。

這只是日常工作中非常常見的場景,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實際上,生活中有很多人都帶著厚重的戾氣,他們很少去傾聽、去理解。

在醫院裡,尤其是在急診,這樣原本毫無必要的紛爭更加時常會發生。

大媽離開後,另外一個患者的家屬對站在診室外觀察事態發展的我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我至今難以忘記。

這位不到六十歲的男性家屬嘆了口氣說:「這種事也值得吵嗎?像我們這樣到了拿錢也換不回命的時候,自然也就不吵了。我最害怕的不是醫生讓我花錢,而是醫生不讓我花錢!」

他的話像一記重拳一般猝不及防的打在了我的胸間,讓我突然感到一股軟綿綿的蒼白無力。

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這樣包含人生智慧和無奈的話了,它像是夜幕之上的一顆明燈讓深夜有了一絲光芒。

「在生死面前,這些都不是事。」也正是這聲從我身後發出來的感慨,才讓我對他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因為此時此刻的搶救室內正發生同這個男人有著莫大關聯的事情,而他卻非常不合時宜的出現在了我的身後:他的妻子即將被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從這個冰冷搶救室帶到另一個更加冰冷的地方!

一切都要從兩天前開始說起,那天我是急診搶救室中班,救護車送進來一位嘔血的56歲女性患者。

患者被送進搶救室的時候甚至有些讓我震驚,因為她的口角、衣服上全部都是散發著腥臭味的血跡。

「她是肝癌晚期,吐血快一個小時了!」患者的丈夫是一位身形消瘦帶著眼鏡的男人。

此刻的患者已經處於休克狀態,並且很快陷入了昏迷。

毋庸置疑,對於一位肝癌晚期並發消化道出血的患者來說,死神已經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對症處理後,患者的血壓暫時得到了穩定。

患者的丈夫對我說:「就這樣吧,不要再折騰了」。

初聽這句話時,剛經歷了這場大搶救的我有些不解,甚至有些憤怒:什麼叫做不要折騰了呢?難道我勞動都是瞎折騰嗎?如果不願搶救治療又何必送進醫院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要帶回家嗎?」我停下了手中的筆確認他的意見。

我坐在板凳上仰頭看著站在我面前的患者丈夫,望著這雙我在急診搶救室裡無數次碰撞過的眼神。

他停頓了幾秒,回答我:「我不帶回家,我的意思是不要去ICU,也不用住院了,氣管插管、心肺復甦都不要了,輸點液體就可以了,我可以簽字,一切後果我自己承擔。」

我見識過很多不願意配合搶救的患者和家屬,也聽過各種各樣的理由或者意見,但這樣有著充分準備和擔當的要求卻並不多見。

「你知道如果不積極搶救的話,她隨時隨地都會沒有命嗎?」我必須要確認家屬知道疾病發展的方向和可能。

患者的丈夫看樣子是一位有一定知識水平的人,也是一位溫文爾雅的男人:「就算積極搶救,也已經不可能治好了,對她來說,多活一分鐘都是痛苦」。

無需過多交流,如果不是經歷了生活的重大磨難,又怎麼可能對疾病和死亡有著如此冷靜和清晰的認識。

事實上,在患者被確診肝癌的14個月之中,曾經發生過五次消化道大出血。

每一次都是一場生死劫難,每一次都曾讓這對夫妻充滿絕望。

「這是我收到的第十七張病危通知單」他拿起筆簽下了病危通知單。

雖然他對患者的病情有著充分的了解和心理準備,雖然他曾多次經歷過這種場面,雖然我已經做了反覆的溝通,但他拿著簽字筆的右手依然猶如灌鉛一般的沉重而緩慢。

圖片來源/Ingimage

後來患者的病情不可避免的急劇惡化,生命體徵在急診室的黑暗之中被慢慢吞噬掉。

宣布臨床死亡後,家屬並沒有哭鬧,甚至就像患者還沒有離去一般。

我將呈現一條直線的心電圖遞到患者丈夫的面前,他平靜的點頭認可,並無言語。

此刻提供喪葬一條龍服務的兩位大爺正在為他的妻子穿著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而他卻還在搶救室外看著熱鬧。

我知道患者長時間的病情一定讓他非常疲憊,我知道患者多次經歷的劫難也一定讓他看透了生死。

所以,我能夠理解他做出放棄積極搶救治療的決定。

所以,我能夠理解他面對妻子死亡時的鎮定自若。

但是,我卻不能理解當妻子正在被穿著壽衣時,他卻也站在了圍觀熱鬧的人群中的舉動。

「穿好衣服準備走了嗎?」

圍觀的人已經散去,只剩下站在搶救室門口的我和他。

他單薄的身影在急診搶救室凌晨的寒風之中顯得格外單薄:「還沒有,我是想謝謝你。」

這又是對我內心的一記重拳,我沒有想到此刻他追著從搶救室裡出來看熱鬧的我竟然是為了道謝。

這些都只是我的本職工作,我甚至沒有能夠為患者爭取會一秒鐘的生命,甚至還在腹誹著他,又怎麼配謝謝這兩個字呢?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勉強的回答道:「早一點離開就是早一點結束痛苦吧!」。

那晚憤怒之中的大媽,離開後再也沒有回來。

那夜我的穿著花花綠綠壽衣的患者,同樣被死神永遠的帶走了。

簡單的交流後,家屬們和提供喪葬服務的大爺們匆忙的消失在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幕之中。

但是有兩句話,卻讓我至今難以忘記:

他說:「這是我收到的第十七張病危通知單」。

他說:「在生死面前,這些都不是事」。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那個夜晚,我在想我的患者一定是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裡的星光、月光一定會輕輕的拂過她的身體。

那個夜晚,我曾想被我腹誹的丈夫一定開始了新的生活,生活在一個沒有病危通知單的人世間。

只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會在一個月後再一次的來到了搶救室的門前,等待著面對疾病束手無策的我,等待著在這裡離開人間的妻子。

只是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一個月後在他轉身離開急診搶救室時,我看見了他堆積在眼角的淚水以自由落體的速度緩緩滴落塵間,濺起一個又一個他同妻子相互守望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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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室 肝癌 消化道出血 厭食 肝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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