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偕/桌球兩端,一場關於生命的賽局

聯合報元氣周報 林思偕
示意圖。

九月末,空氣中尚帶著夏末的微熱,「全國醫師杯桌球賽」的場館已經沸騰。球鞋摩擦地板的唧唧聲,小白球清脆的撞擊聲,驟然響起的喝采與嘆息,交織成一首暫別日常的交響曲。我從醫療工作的高壓中掙脫,在這裡尋回那份屬於律動的純粹喜悅。

打桌球近三十年,膝蓋雖不再靈活,我仍年年赴會。對我而言,這不僅是一項運動,更是心靈的療癒與久別重逢的聚會。

站在桌前,世界被濃縮成一顆旋轉的小白球、一支球拍和全然專注的自己。在這「心流」之中,醫療工作的疲憊暫時褪去。

記憶裡,有一次我信心滿滿地猛扣一球,卻見對手奮力一撲,在球落地前的最後一瞬將球救起,並以詭異的弧線反擊到我的桌面。那時,我忍不住由衷敬畏:要練多久才能打出這麼巧妙的一球?我逐漸學會放下對勝負的執念,反而重視過程的體驗;無法打贏的對手,也值得欣賞他們絕妙的身手。

我發現,一場精彩的乒乓對決,關鍵不在速度,而在節奏——那是兩個人投入一場精準協調的舞蹈。這正如動人的醫病對話,需要傾聽與回應的默契。華麗的扣殺固然能引來滿堂喝采,但真正贏得比賽的,往往是持續而穩定的小球。醫療亦如是,細微而持續的關懷,遠比偶爾的奇蹟更能撫慰人心。

戰局瞬息萬變,一顆球總比你預想的還要快回來,看似穩固的優勢可能立刻逆轉;這正像病房裡的情景,病人看似穩定,卻可能突然出現併發症,考驗著每一位醫者的警覺。

因此,我們學會不只看球路,更要判讀細微的旋轉;不只聽主訴,更要洞察病人未言明的隱藏訊息。

桌球節奏快得令人窒息,就像急診醫師,沒有深思的餘裕。你唯一能信賴的是紮實訓練後融入骨血的本能,要求在半秒內擊出致勝球。這份壓力下的毫釐精準,是桌球選手的球拍,也是外科醫師的手術刀。

一絲偏差,球桌上可能只是失去一分,但在手術台,賭上的是一條生命。球場上,我見過外科醫師果斷俐落的殺球,也見過內科醫師巧妙刁鑽的回球,他們風格迥異,追求的卻是同一件事——在有限空間裡,創造最大的可能。

這一切,源於那些不為人知的孤獨練習:空蕩蕩的球館裡數千次反手揮拍,造就冠軍賽完美一擊;住院醫師長夜苦讀,成就生命關鍵時刻的拯救。

桌球教會我如何優雅地接受失敗。即使以微小差距落敗,再怎麼懊悔,賽後與對手握手那刻,一切都得放下。

有些對手你無法戰勝,有些病人你無力救回。失分後比賽仍要繼續,失去一個病人後,還得進入下個病房。學會歸零重新再來。

一顆擦邊球,或一次觸網,便能改寫戰局。這提醒我,世界充滿不可測,無常時常比明天更早來臨,我們更該學會活在當下。

無論秋葉、繁星、夕陽抑或一顆小白球,都能喚醒我們心中敬畏。作為醫師,我時時提醒自己和病人,要有意識地追尋這些時刻,它們是維繫身心健康的必要養分。

球館的燈光就要亮起,病房的長夜終會過去。在這場永遠無法完全掌控的舞蹈中,我們能做的,是帶著經驗與謙卑,迎擊每一記來球,迎接每一位病人。那顆旋轉的小白球在空中提醒著我們——專注此刻,便是最好的回應。

林思偕

長庚醫院兒童過敏氣喘風濕科主治醫師 長庚醫院學術組教授 《長庚醫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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