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馳在舊家與住家之間尋找太太……失智者情感還在卻忘了時空

有位從台鐵退休的火車司機蘇先生得了阿茲海默症，他很風趣，每次來門診都愛說笑話，最近卻常常被警察帶回家。

追問之下，原來蘇老爹騎著摩托車在目前的住家與從前的舊家之間來回奔騰，從早騎到晚上，這麼做的原因是在找蘇太太；家裡找不到，他推測老婆該不會回舊家去拿東西了吧？於是安全帽一戴，發動引擎就往舊家騎，一路上狂飆，很快就到了舊家。開了門鎖進入舊家，卻找不到太太，這時，蘇老爹心又想，她可能已經拿到東西返回現在的家了。鎖上門，蘇老爹又騎回現在的家。

蘇老爹在兩地之間來回，有時忘了方向，有時發生事故，有時不慎受傷，就這樣周而復始。

其實，蘇太太於今年五月去世，當子女告知他這件事，蘇老爹不禁傷心哭了一場。

隔天起床，蘇老爹同樣又騎機車來回奔馳找太太，聽起來真令人鼻酸。

【解析】

阿茲海默氏症是最常見的退化性失智症，也是目前被研究最透徹的失智症。

阿茲海默症的病理變化經常從海馬迴附近開始破壞，這個腦區的結構主掌人類的情節性記憶（episodicmemory），情節性記憶就是日常生活中必然被使用的大腦功能，特性就是在何時、何地與何人發生了、或做了甚麼事情或是經歷到什麼事件，要記得住最近發生的事情，需要海馬迴的完美功能；相對地，越久遠的記憶逐漸就被轉移到其他的腦區來存放，並且變得很穩固，也將不再那麼仰賴海馬迴了。

因此，阿茲海默症的病人會反覆問旁人他已經問過的事情、或是找不到剛才放置物品的位置，也有可能把剛剛做過的事情又做了一次，久遠的記憶卻反而記得牢牢的。病人重複地詢問常常引起家人或旁人的不耐煩，而保留久遠的記憶也讓家人困惑，究竟這是怎麼回事？

海馬迴也與空間認知有關，病人發生迷路或走失，也是這個腦區出了問題所導致。

相對於情節性記憶，阿茲海默症病人的程序性記憶（procedural memory）相對獲得保存，這也是蘇老爹還能騎著機車在兩地之間奔馳的原因，騎機車顯然也涉及一種記憶或技術；而一再發生事故、甚至導致受傷，有可能是注意力開始出現異常，好心的路人看了就協助通報警察，一旦需要外人或警察介入，也代表解決問題的能力出了狀況。

值得注意的是，蘇老爹的感情功能還算是正常。主掌感情的腦區是杏仁核，在整個疾病進展過程中，杏仁核的退化會晚於海馬迴；人們常常發現阿茲海默症病人的情節性記憶力明顯敗壞，但是還能保留愛恨情仇的感情成分，即使記憶力江河日下，旁人對病人好或壞，點滴在心頭。

蘇老爹與妻子感情很好，從這個故事也可以看得出來。

回憶，是年老帶來的補償

2009年出版《忘川流域：失智症船歌》的我，在書中提出一個假說：近程記憶與久遠記憶是不是有著競爭的態勢？

為了解決當下的生存問題，動物經常需要掌握最近發生的事件，例如覓食、求偶、避險等，非屬盲從的動物，尤其如此。

然而，當處理近期記憶的機器壞了，生物極有可能做出不合乎道理的事來，例如重複的行為。在高等如人類的靈長動物最容易被察覺的事情，就是問了同樣一個問題，或是說了剛剛已經說過的話，當事人卻完全沒有察覺。

不僅如此，依照我前述的假說，原來處於競爭劣勢的久遠記憶居然自發性地浮現出來、進而取代近程記憶，產生了彷彿回到過去的假象，例如：把兒子當成弟弟，把先生當成爸爸或公公，認為孫子還在上幼稚園，老去的人依然健在，要旁邊的人招呼父母來用餐，想回家，而家是好久好久以前的老家等等。

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的家人驚慌失措，掩面流淚，不知如何面對。

久了就習慣了。

後來，我終究沒有進行這個研究。

最近，看到報導提到失智者走失的原因是想回家，有的病人叫了計程車，給了司機地址，終於回到地址上的位置，但哪會知道景物全非，甚至建物早不存在；至於沒有能力的病人大致抓了方向就步行前往，當然就演變成被解讀為遊走的行為，一開始他們的心中都是想要回家。

這是一個值得深入了解的現象。

人們作夢也會發生類似的情境。明明已經白髮垂髫，居然還夢到小學的情境，不用說，場景人物都吻合，作夢的人也很能融入夢境，直到醒來都還意猶未盡。這如果發生在失智者，病人不會說，家人也不會問，究竟剛剛發生什麼事？只有極少數的家屬追問之下，果真印證了這樣的情境。這種夢，也是引發走出門外的原因之一。

推理小說大師Agatha Christie在她的傳記裡寫著：那些形成我們生活基石的記憶與現實情況，是由一股香氣、一座山的形狀、或者一首歌而突然憶起，它們都是一些瑣碎的事，會使你突然說：我記得……，同時心中感到一種特殊的、難以言喻的快樂。

這就是年老為我們帶來的一個補償，並且是一個有趣的補償：回憶。

這不僅是對正常人說的，也是對失智者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