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刀設法救活他,或不開刀看他死去……投身戰地行醫25年的外科醫師親揭戰爭的殘酷

麥田 作者/大衛‧諾特
1993年冬季收集樹木作為燃料的市民

作者簡介

大衛‧諾特

大衛‧諾特(David Nott)

全球重要的戰地醫生之一,也是全世界最有經驗的創傷外科醫師之一。曾在多家倫敦醫院擔任諮詢醫師與血管外科醫師。自一九九〇年代中期,大衛‧諾特開始申請無薪假,前往世界上最不安定、戰爭最頻繁的地區志願服務,時間往往為期一星期、一個月甚至是一年,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為傷者進行戰地手術或救生手術。

一九九三年,他首次的任務就是到當時陷入戰火的賽拉耶佛,那時諾特兩度差點葬生戰場。至目前為止,他到過的戰區列表,堪稱二十一世紀的戰爭年表:阿富汗、獅子山共和國、賴比瑞亞、達佛、剛果民主共和國、伊拉克、葉門、利比亞、加薩和敘利亞。諾特也曾加入二〇一〇年海地和二〇一五年尼泊爾的賑災救援行列。

二〇一五年,諾特獲英國女王接見。同年,他與妻子成立了大衛‧諾特基金會(David Nott Foundation)宣揚與分享他長久經驗所獲得的知識,也培育更多醫師繼續為全球戰火頻仍的地區提供服務。

▍嚴寒、斷電、砲擊

傷患是因為炸彈與子彈被送進我們的診間,但從很多方面來說,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其實是氣溫。那年冬天,塞拉耶佛寒氣逼人,鑽進我的衣服內,還滲透到骨子裡,我們的傷患也深受其害。手術室裡冷個半死,洗手的時候水是冰的,而我的手術袍很快就破爛不堪,醫療口罩也沒了,只好在冷空氣中口吐白煙。

嚴寒只是讓我們很難受,對傷患來說卻是生死攸關。有些人可能還沒因傷而死,就先失溫喪命。手術室內必須保持溫暖,因為打開傷患腹腔時,他們也會快速失溫,而溫度會直接影響手術結果。假使體溫劇降,後果不堪設想。體內酵素停止運作,就無法順利凝血;心臟也不再正常跳動,導致難以充分運用我們賴以為生的氧氣,器官便隨之慢慢衰竭。

多數時候醫院的發電機運作堪稱順暢,從地下室發出的轟隆隆聲音也可清楚聽到,但柴油老是不足導致發電機停擺,因此我們不時會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偏偏還常發生在三更半夜。這時會有位大哥推著滿載五、六個汽車電池的手推車來到手術室,立起一盞大燈,再毫無章法地接上電池。在電力重新恢復前,那盞燈暫時充當手術燈,在又霧又冷的房間裡,射出的光線差強人意,但總是聊勝於無。

在我加入此次任務大約兩週後,有天晚上,一名年約十六歲的年輕人被送了進來,腹部插著一塊大型彈片。當時塞拉耶佛遭受坦克砲彈、迫擊砲、火箭砲的密集轟炸。這類投射武器的金屬碎片造成的傷害類似子彈,但傷口往往更大也更具殺傷力。這名年輕人血流如注,血壓極低、脈搏率又高,有可能會發生手術休克。當時在場的四人包括我、麻醉師、刷手護理師和一名助手。麻醉師跟我討論著是否開刀,我們面臨的一項抉擇:開刀設法救活他,或不開刀看他死去。當時沒有其他傷患,時間差不多凌晨三點,但我們物資所剩無幾又冷個半死。看了看這名傷患,我們朝彼此點點頭,隨即把他推進手術室,開始採取必要措施止血。我們先施打了麻醉,將僅剩的一品脫血液輸進他體內,然後我打開了他的腹腔。

由外科醫師檢視腹部各部位及骨盆的手術叫作開腹手術,憑藉著雙眼及雙手,你要檢查腹部的所有實質器官,例如脾臟、肝臟、腎臟和胰臟,也要檢查中空器官,例如胃、小腸、大腸,再往下到骨盆。假如是女性,還包括膀胱跟子宮檢查。這個手術也要決定是否翻出大型血管,例如攜帶充氧血離開心臟的大動脈,以及把靜脈血從全身帶回心臟的下腔靜脈。

將腹部清理消毒後,我沿著腹壁切開長長一條線。隨著切口愈來愈長,血也如紅色浪花從傷患腹部飛濺到我手上。在冷冽的手術室裡,我冰冷的手清楚感受到他鮮血的熱度。

彈片刺穿了他的下腔靜脈。這是我頭一回看見主要血管受傷。金屬碎片還卡在裡面,雖然也因此多少能幫忙止血,但除了取出別無他法。一想到移除碎片後不曉得能否控制出血,我的心便跳得劇烈。務必得迅速包紮傷口。但我輕輕移開彈片時,血柱瞬間如從血管破口噴出,我趕緊從護理師托盤抓起一大塊紗布蓋在出血處,然後靜靜等待。

我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辦時,傳來一聲撞擊巨響。醫院遭到攻擊,整棟建築開始搖晃,我感覺雙腳在沾滿鮮血的瓷磚地板上滑了一下,立刻閃過一個念頭:建築可能會倒塌。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撞擊發生的數秒內,一切陷入黑暗。

那不僅是昏暗,而是徹徹底底的烏漆抹黑,沒有一絲光線。手術室位於地下室,有一層層厚重的門與醫院其他地方隔絕開來。我伸手不見五指,看不到病人,也看不到同事。我更驚覺自己甚至聽不到他們的動靜,只剩手術室外的喧囂聲。

我手上的紗布還壓在傷患的下腔靜脈上,靠另一隻手幫忙,摸到旁邊的主動脈。身為一位血管外科醫師,只要觸摸主動脈,就能大概判斷血壓。我知道他的血壓正在下降,所以用手指按壓他的動脈,設法止血,以維持心臟與腦部的血壓。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血不斷從腹部滴到我的大腿上,又順勢往下流到腳踝。

「敷料!敷料!」我大叫著,儘管不抱太大希望,仍期盼在場有人可以幫忙。

過了好幾分鐘,房內瀰漫著詭異的平靜。我等著那位大哥推著手推車跟燈進來,但沒人出現。我左等右等,手指緊捏著那位男孩的下腔靜脈,但他的脈搏愈來愈弱。一片清冷死寂之中,我呼叫著麻醉師,但無人回應,又呼叫護理師、呼叫助手,黑暗中卻只聽到自己的回音。我只感覺得到男孩體內汩汩流出的濕滑血液,我的鞋子浸在裡頭,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響,手則因為緊握而抽筋。他的生命正慢慢流逝。

「哈囉!哈囉!我需要燈光!有人在嗎?」我一叫再叫。一會兒後,我知道男孩死了。

我徬徨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等待。在冷凍般的手術室裡,溫暖的血逐漸冷卻。幾分鐘後,電燈開始閃爍,然後重新亮起。雖然剛剛叫喊都無人回應,對於人去樓空,心裡早已有底,但此時我環顧四周,發現只剩我一個人,依然感到萬分錯愕。我的手術團隊老早一哄而散找掩護去了。所有人一聲不吭,也沒跟我說半句話,每個人都當機立斷,醫院一遭攻擊就是逃命的時候。

我往地上一看,宛如置身屠宰場。男孩想必失血三到四公升,大部分都沾在我身上。我踉蹌地跑了出去,脫掉手套跟手術袍,深深感到一股絕望。那名男孩本來可以活下來的。之前那個老婦人也許救不回來,但男孩本來絕對還有希望。假如那個推車大哥有來,假如燈早點亮,假如有人幫忙,我們一定可以救活他啊。

我也倍感失望,居然沒人跟我說:「大衛,我們要走了,一起走吧。」他們就自顧自地跑了,獨留我在手術室。我脫下濕答答的襪子,一臉茫然在走廊上晃,急著想找茶壺燒水,好洗掉身上的血、溫暖麻痺的雙手。

我在走廊盡頭一間用沙包堆擋起來的辦公室裡,找到了我的團隊,麻醉師、護理師跟助手,就連推車大哥也在,他們全都靜靜坐著,不發一語,也沒討論半句。男孩的遺體就這麼被抬走了。

※ 本文摘自《醫者無懼:從中東戰區到非洲煙硝之地,行遍二十一世紀砲火最猛烈的戰場,外科醫生從事人道救援25年的生死故事》。


《醫者無懼:從中東戰區到非洲煙硝之地,行遍二十一世紀砲火最猛烈的戰場,外科醫生從事人道救援25年的生死故事》

作者:大衛‧諾特

譯者:林步昇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22/03/05

《醫者無懼:從中東戰區到非洲煙硝之地,行遍二十一世紀砲火最猛烈的戰場,外科醫生從事人道救援25年的生死故事》書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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