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偕/留在這裡

聯合報 林思偕

80年代,我在台大醫院的兒科門診見習。血液科教授頗具功力,不用抽血,光憑聽診觸診,就診斷出一個「白血病」的兩歲小男孩。

小孩子圓圓的眼睛,笑顏會融化人似的,有點蒼白,細嫩的皮膚上有些瘀青。一點也沒有病容,應該是在疾病的初期。

當年自費時代,沒有健保。很奇怪。禍不單行。先天性或重大疾病傷殘的孩子,家境通常不好。父母親悲痛欲絕。教授建議住院檢查,但家人面面相覷,家裡那一丁點收入哪負擔得起醫藥費?他們表示要回去「考慮看看 」(多半是要聽天由命了)。這也難怪,窮苦人家孩子生得多,當年治療水準不高,禍福難判……

這反應似在教授意料中,他苦口婆心對家長說:「不要抱回去,留在這裡,要給他治療。我們好好照顧,孩子有機會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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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小兒外科教授回憶40年前的場景:

他當住院醫師時,物力維艱。開刀止血只能徒手用線綁;常捲起袖子捐自己的血,晚上值班開刀麻醉要自己上。

他暗自禱告孩子是O型或A型,因為他是A型的,輸血不會排斥

某天半夜,他的老師要為一位罹患壞死性腸炎的新生兒緊急開刀,他硬著頭皮上陣麻醉。開刀房的暖氣越來越暖,可是孩子的身體卻越來越冷。還沒開刀孩子已經過世了。

當年自費時代,不知怎的,罹患膽道閉鎖和泌尿道畸形需要開刀的小朋友,家境通常不好。他常不知道怎麼開口跟家屬討論醫療費用。父母親付不起錢,總會面有難色向他說:「孩子就留在這裡,給醫院做實驗算了。」

聽到家長這麼說,他就想著無論如何要把孩子救起來,並努力降低費用,只收個意思意思。所以當年的小兒外科醫師又忙又窮

看到孩子術後康復的笑顏,父母高高興興把孩子抱回家,就是最大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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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半年,我都會收到簡訊,說我的車該進廠維修了。

「車子使用上沒什麼問題吧 ?」維修人員問我。

「最近我開得很順啊,引擎寂靜無聲,車況是從上次出廠以來感覺最棒的時候。」

「用感覺的不準。這次是例行維修,向您報價一下……」

維修人員說了一堆車子零件的術語,我每次聽他報價,心就開始往下沉。我懂人體的內臟,卻不了解車子的。

人心不古。我無法完全信任車廠老闆,我們之間有「利益衝突」,總覺得他們會敲我竹槓。該來的總是要來,幾個小時後:

「向林先生報告一下,這次您愛車的毀損狀況出乎我們的想像。」

「首先水箱有點破裂,刹車皮有點毀損,都幫你換新。冷媒幫你補充,倒車導引系統作修正。 胎紋已被磨平,行車安全不能打折,您愛車的四個輪胎我都幫你換了。」

「 所以一共是xxxxx元。」 我沒聽錯,五位數起跳,第一個數字還不是一。

頓時,愛車變得和我一樣蒼老。我差點想跟他說:「您估個價,把它買走。車子我就留在這裡了。」

林思偕

長庚醫院兒童過敏氣喘風濕科主治醫師 長庚醫院學術組教授 《長庚醫訊

兒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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