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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死亡快靠近…是什麼感覺?

‧書名:死亡如此靠近(新修版)
‧作者:蘇絢慧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4年11月15日
‧書名:死亡如此靠近(新修版) ‧作者:蘇絢慧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4年11月15日

【本文內容摘自《死亡如此靠近》(新修版),作者蘇絢慧,寶瓶文化出版】

當死亡來臨,身體的疼痛、心裡的恐懼不斷撕裂,有那麼多未竟之事......

★活到最後一刻

「光明哥,我來了,你告訴護理長有話跟我說?」

「蘇社工……請你幫我一個忙,我真的很痛苦,我想早一點結束我的生命,你幫幫我!」

光明是第一位和我建立很好關係的病人,除了他進出病房多次外,主要原因是四十初頭的他單身,照顧他的是年邁的母親。他們住院費用發生困難、對於疾病的發展也不了解,急需社工的協助。

幾次與他們接觸,知道光明是位計程車司機,家裡兄弟姊妹中只有他未婚,所以仍與母親同住。他並不多話,與他談話中,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沉思,我必須更有耐心的在他身邊等待;等待他想表達的話。

光明知道自己是膽管惡性腫瘤,但初進安寧病房的他仍被隔壁床病人的死亡嚇著,他緊急的辦出院,畢竟接觸死亡是件陌生的事。過了幾天,光明再度因疼痛而住進病房,這一次,他充滿了疑問,他遇到我時總要我和他談談。

「蘇社工,請你告訴我,我的生命還有多久?」他問。

遇到這類問題,任誰都不能輕易回答,必須要獲得更多訊息,以評估病人能接受的程度到哪;也要確定、澄清病人有沒有接受壞消息的能力,我也不例外,我花了一些時間想要得知他的想法。

光明大哥,我發現你這次住院明顯對於你生命還有多久時間十分關心,我很想了解這個問題對你的意義是什麼?」

「嗯,我在想如果時間不多了,我就不要一直住院,我必須要回家辦點事,做些安排。」

我對他的想法感到尊重與佩服。我誠實的告訴他,我並非醫師,我無法判斷他的生命還有多久時間,但是這個寶貴想法我們應該去實踐。我告訴他身體將會日漸衰壞、精神會一天比一天不好,如果有什麼想做的就把握時間去完成吧!

經過幾次的溝通之後,他似乎明白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於是他真的再度出院,回到家中去見他的親人及做點事,一直到他又極度疼痛與不舒服時,他才再入院。然而,他的疼痛症狀已相當厲害,醫療人員做了相當多的處理,提高了止痛藥的劑量,都無法緩解他的不適感與疼痛,使得他的母親在一旁也因無能為力而頻頻落淚。

我知道這一次光明不一定出得了院,因為他實在太痛苦了。他的痛苦不只來自於疾病,還來自於母親的不捨。

光明的母親也看出兒子這次非同以往,尤其在器官衰壞後,許多症狀都相繼發生:腹水、意識不清、消瘦、暗黃肌膚。她常一面搖頭一面流淚,總是一直告訴我:「蘇社工,請你叫醫生救救他,他是家裡最孝順的孩子,他還這麼年輕……」

母親的捨不得,光明都知道,所以即使身體很不舒服,他也會勉強起身走動,隱約的告訴母親他還好。只是走不到幾步,他必須坐下來喘口氣,他的神情極度的疲累與虛弱,眼睛會無法控制的閉下來,陷入一時的睡眠狀態,母親見著便會叫他的名字;叫醒他繼續走動。

醫療團隊知道光明的不舒服,也知道母親的苦,我嘗試告訴這位不捨的母親,光明如此的狀況會增加他的痛苦,或許可以不讓他勉強下床走動。但母親的悲傷已使她無法清楚明白光明的處境。

這種困境維持了一段時間,我們除了陪伴照顧,一點力也使不上,直到光明急著要護理長找我去談話。

我來到他的床邊,他正閉眼休息,我坐下來問他的母親關於他這一兩天的情形,母親依舊嘆氣搖頭。光明聽到我的聲音就張眼看我並坐起來;以更虛弱的面容。他請母親到病房外,他要單獨與我談話。我看著他的母親一步一步的離開,心情也更加沉重,我知道光明要跟我談的是件大事,而他正因為信任我可以給他幫助而找我,我漸漸感受到自己的不安,我不清楚自己究竟可以如何幫助他?

我開始我們之間的談話:「光明哥,我來了,你告訴護理長有話跟我說?」

「蘇社工……請你幫我一個忙,我真的很痛苦,我想早一點結束我的生命,你幫幫我!」

「光明哥,我知道你好痛苦與辛苦,但你知道的,我們無法給你任何藥物提早讓你的生命結束,這是殺人。何況你是一個人,即使你生病了,你仍然是重要的。」

「我知道,我不會為難你們,我是要自己回到家中的頂樓跳樓自殺,你幫我攔著我媽媽,只要一些時間就好,不要讓她一直跟著我,我就可以自己了結。」

我知道這個時候若再說自殺是不好這類的話,會讓我們的談話無法繼續下去、所以我小心地說:「光明哥,你的確痛苦許久了,你的許多症狀也的確很難處理,所以你不只痛苦還十分折磨,若你真的跳樓死了,痛苦或許結束了,但你想想那位一直照顧你的媽媽會如何?」

「她或許會很難過吧!但過一段時間她就會好了。」他淡淡的說。

「但我不這麼認為,她不只會因你的死傷心,還會因她沒有好好看著你而自責。」

他似乎想從這個話題躲開:「蘇社工,你幫幫我好不好?我真的很痛苦。」

我堅定的搖搖頭。

「為什麼?」

「光明哥,你找我來是希望我幫你從這個苦難中解脫,但若我真的幫你,我下半輩子無時無刻都會活在自責的痛苦中。」

他疑惑的看著我。我繼續說:「我會一直活在愧疚中,因為我的緣故而讓你提早死亡,我們竟然無法使你能安詳沒有痛苦的結束人生的旅程。」

他沉默了許久,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蘇社工,我知道了,真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光明大哥,你是重要的,我們絕不放棄照顧你到最後一刻,你的痛苦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我輕聲但堅定地說。

他點點頭,慢慢的躺下。我知道這一次的談話他用盡心力,現在的他已放鬆下來,好像找到一種對待自己生命的方式。其實他與我談自殺的同時,也是為自己的生命求救,若他真的下定決心死,他也不會因著母親的呼喚,而勉強身軀下床行動且靠著意志力勉強自己清醒。想死想活的念頭在他內心引起爭戰,兩者同樣不是他能力可以做到的。

其實,每次談話之後,我都無法預期病人會如何決定面對他的難關,我一樣無法預期光明會如何看待他的生命,我內心坎坷了一整個晚上。隔天的一大早,我再到他的床邊,他母親告訴我,光明沒有再醒過來,一直沉睡,叫他也沒有反應。我告訴她,光明真的累了,需要好好的休息,這樣睡也不會感受到痛。母親仍然嘆氣搖頭。

光明就在沉睡中血壓越來越低,生命跡象漸漸的終止,離我們談話那天只有幾天的時間。我到他的床邊向他告別,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他所選擇的方式是讓自己順著自然的腳步一步一步的靠近死亡,不再勉強自己痛苦的活著;也不勉強自己慘烈的死亡,他找到對待生命與死亡之道,我相信這是他的勇氣與智慧,用勇氣去接受無法改變的事;用智慧去得到他所需要的安寧。

我在心裡有些傷感但欣慰的對他說:「光明哥,你勞苦的生命已得安歇了,你已跨越了生命的難關,願你的靈魂得到安息。」

★生命再回首

我的生命悄悄的也走到光明當時的年紀。一個四十初頭的生命,當死亡靠近時,我想那是如何的震驚,如何的感受到生命的不可掌握。而當生命不得不的承受病痛之苦,也無法預料生命會如何的受盡折磨時,想要讓生命提早結束,是一種想保有尊嚴,也想顧念家人不要再承受重擔的念頭,雖然,這個念頭有其殘忍性,但我仍相信當中,有愛,有良善。

然而,生命已然靠近死亡,又何以要強迫死亡劇烈臨到呢?我仍相信是光明內在衝突而痛苦的掙扎,所激起的想擺平內在混亂的方法。這是一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處境。求生不得,因為健康不復存在,生命力氣正一點一滴的消逝;求死不能,因為老邁的母親猶在,而未奉養善盡照顧的責任,怎奈死亡已早一步靠向自己?

在人的情感中,有一種感受是最難解也難受的,那叫「負罪感」,覺得自己造成了他人的受傷受苦,或因為自己的未善盡職責,而讓一些不想發生的情境發生。

「負罪感」難以面對時,甚至會想以死謝罪,避免有更多的負擔及傷害發生。

但是,我還是要說,這是出於愛的緣故;顧念他人的受苦、受傷,顧念他人所遭遇的處境,自覺有責任、有義務承擔或解決。對光明來說,母親為他心傷,為他承擔喪子之痛及孤寂的晚年,都是他不忍直視及面對的。激烈求死的念頭,是他一時間認定的出口。

但因為一段對話的過程,善良的光明,仍因為不忍自己的死亡帶給他人罪惡感的傷痛及自責,而作罷。這不是當初我可以預估的結果,光明能接受走向死亡的步伐,讓自己沈靜以對。對我而言,當初是出於真誠的心,坦承自己的不安與罪咎感,但其實無法得知光明的反應和接收到的訊息會是什麼。

但我始終相信,當生命與生命真誠相待,生命所傳遞的不只是口語所表達的,還有無形中所傳達的關愛情感,因為愛的存在,我們終止了殘忍,也終止了許多的悔恨,接受了生命的難題,學習了放手,不再用我們的蠻力搏鬥,也不再用我們腦袋思索過的任何方法,而是,接受死亡的步伐,也接受了離別的時刻,緩緩到來。

自殺 止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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