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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病平台/「家庭醫學」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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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醫病平台」休息了一段時間,終於又開始了。本週的兩篇文章都是出自七老八十的資深醫師,一篇是行醫多年的醫師在本身生過大病之後的「頓悟」,分享如何跨過醫病鴻溝,對醫病關係有更深入的心得。一篇是退休後的醫師,由多年勤於閱讀筆耕之後,由醫學史的觀點,提出醫學科技教育與人文教育的並重、結合,應是我們目前面對的最迫切的課題。

隱約記得1970年在台大當實習醫師時,我有六個星期的時間輪到皮膚科。這可以說是在忙亂的那一年裡少數比較輕鬆的時段。每天早上,我們幾個菜鳥圍著老教授「陪診」,探頭探腦,又儘量不要干擾診間的運作,躲開教授的視線,以免被「電」而出洋相。那時記憶最深刻的,倒還不是令人大開眼界的種種皮膚病變,也不是經常能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就看出病因、做出診斷的教授,而是一位笑容可掬的內科總住院醫師。他總是聚精會神觀看,又不時作筆記。有一天有機會與他閒聊,才知道他不久就要回鄉開業,打算用最後幾個月的時間,到其他主要科系去補足他在其本科四年不見得有機會接觸到的經驗、知識。我當時完全沒有「家庭醫師」或「全科醫師」的概念,但是直覺他是個有心人,在接受多年精深的教育、訓練後,不但毅然決定回鄉奉獻,還細心設想未來病人的需求,而先做充分的準備。

真正接觸到「家庭醫學」這行業是在1980年初。那時我們在洛杉磯南灣的醫學中心為了因應全國趨勢及社區需求,開始籌設家醫科及其「住院醫師」訓練、養成計畫,卻遲遲不見動靜。聽說我們那幅員廣大,還有不少空地的院區,竟找不到一個可以讓他們容身的地方。後來他們在醫院正對面找到了一排兩層樓的店面,稍事裝潢之後,辦得有聲有色,為鄰近低收入、沒有保險的居民帶來高素質的醫療照護。

從這樣簡單的開始,「家庭醫師」及「全科醫師」的概念日漸普及,目前已經成為不分貧富,多數人求醫就診重要的一環。的確,我們的健康是一體的,本來就不應該「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但是既然這整體的概念這麼重要,為什麼比起其他科系,家庭醫學的源起會晚這麼多呢?

這個疑問,我多年都不得其解。直到最近重讀「劍橋插圖醫學史」及「瘋狂簡史」作者Roy Porter的經典之作,,以及哈佛醫學史教授Charles E. Rosenberg 的「 Our Present Complaint: American Medicine, Then and Now」(Rosenberg的晚年力作;一本別具特色的醫學史),才恍然大悟。原來奠基於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School of Medicine,由內科的威廉·奥斯勒 (William Osler)及其同僚病理學科的William Henry Welch、外科的William Stewart Halsted、婦產科的Howard Atwood Kelly「四大師」(The Big Four)在1890-1905年間主導創立,經由1910年的Flexner Report而定型的現代醫學教育、訓練制度,從來都是以醫院為基礎,著重的是培養年輕醫師凡事尋根究底,解決種種疑難雜症的能力與擔當。為了專精,自然需要分科,而且百年來隨著知識、科技的日新月異,分科越來越細。這樣的制度讓學生及「學徒」(實習與住院醫師)有機會接觸和處理嚴重、罕見、「有趣」的病人。但是不管奥斯勒及其他醫學教育先驅如何強調人文觀懷的重要性,他們念茲在茲的是引進歐洲以病理學、生理學為基礎,注重研究及科學證據,用機械化約論(mechanical reductionism)來取代生機論(vitalism)的取向,以此來徹底改革前此師徒相承、經驗重於學歷(那時他們多半只有幾個月的「私人醫學院」的教育),與販賣狗皮膏藥(snake oil)的江湖郎中相去無幾的一般開業醫師。問題是在我們這樣嚴格管控、階級分明的新制度下薰陶、培育出來的醫師,滿腦子充滿的是日新月異、「生物學」屬性的科學新知,日夜勤讀專業期刊,唯恐落於人後。面對病人,我們專注的是尋求「真正的」(通常也就是單一的)疾病診斷以及根除或控制疾病的方法。就這個角度來看,好的醫師就像是好的偵探。他們找兇手,我們找病因。孔子說「苟得其情,則哀衿而勿喜」,是多麽困難的事啊!就如偵探為了辦案,需要與事主有效溝通,我們為求診斷正確,也需要建立、維持醫病關係及溝通。這正是奧斯勒那一代先哲為什麼堅持要走出(或出入於)實驗室,走入病房的一大原由。

但是醫病關係的重要性,並不只限於狹義的臨床應用(確保診斷所需的資料的收集,鼓勵病者接受治療)。「關係」本身常常比我們浸淫學校、醫院多年得到的「十八般武藝」還要有效力。這最清楚呈現在多數臨床試驗所謂的「安慰劑」比藥物或其他治療方法更有效的事實。這樣的效力或許在多為重症、急症的住院病人間比較隱而不顯,到了社區、診所,關係的重要性就無從遁形。我們當代多數的年輕醫師,接受了多年以醫院為主、科技領先的分科教育之後,回到社區,日常接觸、處理的不是種種通常無需高科技的慢性疾病(糖尿病、高血壓等),就是傷風感冒,以及無可勝數的慢性疲勞、慢性疼痛等未見得能以科技來理解、解決的問題 (所謂的MUC; medically unexplained conditions;約佔就診病人25%-60%)。這些問題與社經、家庭、心理、文化、信仰、生活型態等非科技面向的因素有千絲萬縷的牽連。它們的處理、治療,端賴成功的、雙向的醫病關係與溝通,而這正是現代醫學教育所最欠缺的部分。

家庭與全科醫學的浮現與推動,正是為了因應這醫療體系裡應是最基本,但也最常被忽略的環節。但是現代醫學卻繼續是科技掛帥的行業(其實我們社會的各行各業不也都是如此嗎?),我們說到醫學的進步及前景,講的幾乎都是基因、影像、儀器、藥物、換心換肺。關係、溝通、觀懷、照護,被視為理所當然。家庭醫學於是繼續被忽視(類似小兒科及精神醫學)。他們的保險給付,與其他有「一技在身」的科系,常是天差地別。給付既少,只好以量取勝。在美、英的醫療體系裡,每位基礎照護醫師(primary care physician)通常需照顧或被分配兩千到三千受保者,他們平常與醫師接觸的時間,被壓縮到一年一次,每次十五分鐘。在這樣短促的時間裡,他們又如何去認識病人、營建關係?

儘管如此,許多年輕醫師還是前撲後繼,選擇進入這吃力不討好的行業。但是我們不應也不能把他們的奉獻視為理所當然。他們的存在,彰顯醫學兩大傳承的結合。一方面是百多年來以「機械化約論」為基礎,著重於科技、實證,致力於治病的現代醫學(因源自西方文明,也常被稱為「西醫」),另一方面則是淵遠流長,以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互動、關懷為基礎的醫療傳統。如果說醫者的理想是兼具「仁術」與「仁心」,現代醫學教育幾乎完全偏重於前者,而把後者簡化、歸類於道德的範疇。仁心與仁術的並重、結合,應是我們目前面對的最迫切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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