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吳雅汝（花蓮慈濟醫院一般醫學內科醫師）】
人生，總會有這麼一個人，讓你對他說出：「謝謝你，讓我勇敢。」我很幸運，即使這回憶只有三天。
住院醫師訓練期間，最膽戰心驚，也最考驗體力的便是過年前後。白天工作量增加，晚上值班時手機每十分鐘鈴聲大作。超乎想像的辛苦，讓心情越來越低迷。
護理師在電話裡提到「病人很喘」，這勢必是走在鋼索上的急召喚！我拖著疲憊的雙腳，沒辦法從接二連三的電話當中找到自己的耐心。病歷上清楚的記載了一位年輕男性，喜歡吃檳榔，六個月前發現了頭頸部癌症，經過化學治療和放射線治療，脖子有氣切口以及胃造口，無法說話，但意識清醒。
病人用紙筆與我交談，原來下午請假回家，他喝了最愛的冬瓜茶，從口進食，而他明明知道，這是不被允許的，因為很容易引發嗆咳而導致肺炎。聽肺音及檢查時，配上他那無辜的眼神還有喘到臉紅脖子粗的聲音，我感到一絲絕望，預估很快就要插氣管內管，然後會因為敗血症而離開世間。我不能放感情進去，一心把生命維持住要緊。
在我結束值班前，護理師告訴我，他簽署了拒絕急救同意書。我想，明晚，應該看不到他了。沒想到，兩天後，他出乎意料的好，臉色紅潤，呼吸型態稱不上正常，但卻好轉很多。我訝異地站在床邊，是高興和不解。
「醫師，我認得妳，那天謝謝妳救了我，我現在好多了。」他奮力地寫下這些字。
我甚麼都沒做，如何能得到這樣的感謝？
「我好怕，再也不敢了，那天晚上第一次覺得離死亡好近，我會乖乖的抽痰，我會加油！我想要活下去。」相較於我板著的臉孔，那個有精神的眼神和漂亮的笑容竟然融化我的疲憊，給了我這個稚嫩醫師莫大的勇氣，這勇氣是來自於想要活下去的努力。我告訴自己要打起精神照顧病人。
只是那晚的好，只存在著幾個小時。小年夜的晚上，我從另一個護理站趕到病房，他身邊圍繞著一群哀戚的家屬，血壓也越來越低。當下，我卻發現，他給我的勇氣和感動，是最深刻的禮物，而我還沒跟他說謝謝。我向家屬說：「不好意思，我是今天值班醫師，我有話想跟病人說。」
我沒把握他還認不認得我，可是出於不能讓自己遺憾的心情，我握住了他的手，對他說：「謝謝你，讓我勇敢，謝謝你。」眼淚就這麼掉下來，但感恩我還有機會提得起勇氣，哭著笑著跟他說謝謝。
他張開了眼睛，對我笑了一下，那十秒鐘，我永遠也不會忘。病人給我們的這麼多，但我卻沒有辦法回報他們。總感覺，還沒來得及對他好，但他在臨終前，一句不經意的話，卻讓我知道要更努力，因為有這麼多人都在奮戰。每當沮喪、害怕、煩悶時，總會有奇蹟出現，讓我感受心裡都暖起來，這才發現自己多麼幸運，身邊有這麼多貴人─—朋友、師長、病人和家人。
這是我第一次在病人和家屬面前落淚，也是最感動與震撼的珍貴回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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