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食依舊／在山火與炊煙之間 能高賽德克的大地盛宴

10月18日早晨，海拔1300公尺的台灣楓香林下，賽德克獵人駿賢架起柴堆，以燧石點火。獵人俯身鼓頰吹氣，炊煙裊裊升起，與穿透樹梢的晨光共舞，彩虹橋那端的祖靈似已應許──山火獻饌，火香共食，能高山村的大地餐桌盛宴由此揭幕。

這場盛宴的起點，要回溯到去年3月，我隨嶺東科技大學團隊與米其林綠星主廚張皓福，走進南投縣仁愛鄉的能高四村：春陽、精英、都達與德鹿谷村。此行受林業保育署南投分署之託，陪伴部落青年梳理飲食美學，從廚藝中延續賽德克族文化的脈動。

學員們自豪地端出既有風味餐：主食小米飯，配上馬告山豬肉、山當歸烤雞、炸溪魚、蝦仁炒竹筍、海鮮小米羹等。望著兩大桌菜，看似澎湃，卻與其他部落的餐點大同小異，沒有驚喜，蝦仁、綠花椰更是外來食材。學員解釋這是為了讓菜色豐盛，表達待客誠意，然而，我們深知要藉此吸引旅人深入部落，難度不低。

輔導的初衷，絕非以都市精緻餐飲主廚視角，粗暴地要求部落學員依樣畫葫蘆，而是要理解在地生活與情感脈絡，凝鍊出有文化意涵的元素，融入未來「風味餐」的設計。因此，皓福主廚的第一堂課，不是廚藝，而是傾聽。

老獵人回憶教小孩製作陷阱的時光；年輕獵人難忘國三那年捕獲白飛鼠的悸動；女廚師提起八角金盤葉子能包獵人粽；一名主婦想起外婆的小米醃肉；更有母親說起會把兒子打到的獵物帶去教會分享；外地嫁來的婦人分享紋面文化異同；春陽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徐皓則歸納出部落婦女在等垃圾車時總圍成一攤、一邊喝保力達B，一邊聊八卦的「一攤文化」。

這些生活碎片，成了風味餐的靈魂。於是，我們從學員陸續的分享裡萃取出幾個關鍵元素：一是男獵女織的社會分工及取得紋面資格、獵物共食的分享精神、遵循祖先遺訓（GAYA）的生態永續智慧，以及家屋中那簇不滅的守護之火。

接下來數月的實踐過程，需要主廚的「做夢」和學員的「跟隨」。團隊上山，居民也下山到主廚的「地坊」餐廳觀摩，夢想的輪廓逐漸清晰。

終於，大地餐桌在仁愛鄉都達國小的林間空地登場。長桌鋪上白餐巾、精美餐具、點綴就地取材的花藝，遠道而來的客人貼上紋面、穿上族服、起舞、包粽、搗麻糬、設陷阱、拉滿弓，在體驗活動中一步步走進賽德克的世界。

開胃菜是柴火熬煮的野菜小米粥，以龍葵、昭和草與山芹菜交織出採集與農耕文化的共融，搭配祭祀中代表感恩的小米，口感絕配，彷彿山野初醒。

紅豆糯米飯團與八角金盤葉包裹的小米醃肉粽，是獵人在山徑裡的食糧；獵取的鹿肉與時蔬慢火燒烤，插在段木上登場，訴說分享的喜悅與永續的智慧。

櫛瓜與紅蘿蔔切條如織布般交錯，象徵女性以彩線編織通往祖靈的彩虹橋；秋收的樹豆與冬前肥壯的獸肉搓成肉丸煮湯，是時令的轉折；土窯悶烤的豬肉與山蔬，釋放食材原味卻帶了煙香，是土地幫忙烹調的隨遇而安。

懸掛火烤的雞腿，映照家屋生生不息的火光──照明、驅蟲、防腐、防潮、防寒、烹飪、團聚，透過主菜山火烤雞，共享溫度與記憶。

最後，小米酒化作冰淇淋，口中滿溢穀香與微醺；黑糖地瓜磅蛋糕綴上保力達B糖漿，是「一攤文化」的幽默，更是適合旅人攜回的伴手禮，讓山村的味道走得更遠。

宴已散，餘味在心。這場精緻餐飲與原民食藝的對話，並非如韓國實境節目「黑白大廚」中對立的料理階級矛盾，而是在差異中發現欣喜，在解構與重組間傳承文化根本，讓賽德克的故事用體驗、用訴說、用飲食，在山林間永續迴蕩，如祖靈應許的那縷炊煙，綿延不絕。